最后一次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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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梁叔在酒店里订好酒菜,看看手机才两点钟,就又去了钱柜订了间大包房。晚上要唱的歌他早就想好了,就《智取威虎山》中的《打虎上山》那段。
  大梁叔顶喜欢《智取威虎山》,尤其童祥苓演的杨子荣。那唱腔、那架势、那气概,大梁叔在心里无数次描摹过,“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嗨,要多有气势就多有气势。刚进公安局时,局里搞了个联欢晚会,每人出一个节目,大梁叔毫不犹豫报了《打虎上山》。唱的时候,“气冲霄汉”好容易唱上去了,但那几个“啊”却在半空断了,把自己挣得满脸通红,弄得大伙满堂哄笑。
  想想年轻时的尴尬事,对着后视镜,大梁叔笑了。镜子里是个时尚的老头子,梳着一丝不乱的大背头,鼻梁上是施瓦辛格常戴的那种款式的太阳眼镜,咧开的嘴里,坚又白的牙齿嚼着口香糖。
  之前去政治处还了警衔标志和警官证。一督的警衔标志戴了不少年头,洗得很旧了。软的,套的,硬的,一副副他排排放在小伙子台子上。交警官证,警官证在皮套子里生根了似的,怎么抽也抽不出来,索性连皮套子也交了。小伙子说晚上的欢送宴会上领导会送一个镶在水晶球里的警徽给他作退休纪念。小伙子很年轻,跟自己当年刚进公安局时差不多。
  下楼的时候,本该直接到一楼,却失手揿了六楼。该搬的东西,队里的小兄弟们都帮他搬回去了,再回到办公室似乎已经没有理由。对,办公室那盆兰草还没有交代出去呢——算一个借口吧。这花他养了有快十年了,周围很多办公室的兰草都是这花的儿辈或孙辈。那天搬东西时,小张已经把花盆搬到电梯口,他又给送回去了,他想给大家留个纪念。
  走进去,兰草还在文件柜顶上,几天没见,抽出了几条长长的苔,苔上一簇一簇小小的骨朵,绿里透出些白,眼看要开了。办公室没人,小弟兄们都出去了,晚上见面再交代吧。摸了摸,电台还在身上,跟科技科老唐联系,老唐说晚上吧,老哥,我肯定要送送你。大梁叔笑道:我又不是去天国,谁稀罕你送?
  车在中环路上飞驰,大梁叔觉得心里黏糊糊的。大梁叔腾出右手,使劲抹了把脸,老了老了,骨头怎么还这么轻?打开音响,很卷的卷舌音在唱,不男不女的声音,小舫说是最最当红的俄罗斯小生维塔斯唱的,罕见的海豚音,还特地买了张DVD,送给老爸。唉,老爸老了,海豚音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小舫是大梁叔的女儿,江湾大学学生,中文系四年级。退休的宴席,队长说让他把女儿接来,算是队长最后一个命令,他这就去执行。
  
  2
  
  车刚下邯郸路匝道,电台叫了:“全体人员注意,全体人员注意……”
  退休了,已在全体人员之外了。大梁叔顺手关掉了电台。刚刚关掉,想想不对,顺手又打开了,没过夜里十二点不算退休。电台在手,不还是警察吗?
  “全体人员注意,请马上去江湾大学派出所集中,请马上去江湾大学派出所集中……有人扬言要爆炸江湾大学,有人扬言要爆炸江湾大学……”
  开玩笑!谁跟江湾大学过不去,就是跟小舫过不去,也就是跟我老梁过不去。哼,我跟你没完。当然啰,即使小舫不在江湾大学读书,我也一样跟你没完。嘿嘿。
  想起女儿,大梁叔心情复杂极了。要不是那个意外……
  女儿刚上大学那年,一次和同学出去社会实践,通公交车的,她却非要骑自行车,大夏天,几乎天天都要横穿整个城市,人晒得黑黝黝的,劲头却十足。不料一次大转弯时被一辆土方车挂倒了,听到交警打来的电话,大梁叔疯了一样连闯十几个红灯往医院赶。
  这孩子就是他的全部家当。离婚时,老婆要带孩子,他心里一万个不舍,但想着女孩子跟着母亲方便些,就同意了,女儿却死活不同意,一定要跟爸爸。他向老婆承诺了一定会对孩子好,保护好孩子。现在却……
  出院时医生说,小舫那条伤腿已经植物化了,肯定不会知觉,精心护理,保住不坏死就是万幸了。
  休学一年后,女儿复学了,读书比以前更用功。她读的是古典文学,这孩子从小就喜欢这些。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出事后女儿更加沉醉于这些东西,大梁叔很矛盾。一方面希望孩子这样,沉醉于这些,可能会让她忘掉很多东西。大梁叔还有个想法,等小舫毕业带她去美国治疗。他查过很多资料,说美国有个医院能看好这病。只要能治好孩子的腿,花多少钱他都愿意。可另一方面又怕这只是孩子逃避现实的手段,出事后,孩子性格变了很多,总是长时间的沉默,发短消息给她,回是回的,但都只两个字:收到。到了最近,情况越来越糟,有时连回都不回,周末他要去学校接,总说周末系里有安排。孩子有事瞒着自己?莫非……恋爱了?
  有缺陷的孩子,爱情来得比别的孩子都不容易。若是,该是什么样的男孩子喜欢小舫?要不是坐在轮椅上,小舫走到哪里都会是最引人注目的女孩子。饱满的额头,清亮的眼眸,高挺的鼻梁,一笑就咧开的大嘴,小贝壳一样细密的牙齿,和她母亲年轻时像极了,又比她母亲多了些坚强和刚毅。孩子,爸爸退休后一定带你治好这腿,让你跟别的女孩子一样,有个优秀又可靠的男孩子爱你,给你温暖的怀抱,替爸爸守护你……
  在这事上,大梁叔觉得自己也像侦探,不敢直接问女儿,却警犬一样四处探询。直到上周,在女儿的博客里,他才摸出了事情的大概。男孩子是她同学,北方农村来的,读书不错,就是不大跟同学来往。那次社会实践,为省钱,男孩子借了辆破脚踏车,却不熟悉线路,小舫自告奋勇给他带路,他才开始跟小舫话多一些。却不想出了车祸,男孩子非常自责,决心毕业后赚钱给小舫治病。好啊,居然跟我志同道合,不错不错。
  侧身瞅着副驾驶座位,大梁叔的心一下子变得异常柔软。为接送女儿方便,大梁叔请人把车子的副驾驶座改造成这个样子,轮椅可以直接上来。接着他将车拐进江湾大学派出所。锁好车,才见女儿的短信,总算放下了点心。
  
  3
  
  江湾大学派出所的会议室已聚集了不少人,彼此点个头算是招呼过了。大梁叔进来,有人疑问的眼神,大梁叔眼睛一啖,就没有人再吭声了。不吭声就对了,共事几十年,这点苗头还是轧得出来的。
  大梁叔一直在刑队,刑队的大梁,顶梁柱。刚进公安局时,因为个头大,被直接叫做大梁。三四十岁时,他的称呼是大梁哥。过了50岁,就大梁叔大梁叔地全局叫开了。十几年前听案子,局长最要听他汇报,现场情况,对象刻画,侦查方向,他头头是道,局长听得连连点头,结果呢,案子自然也破得漂漂亮亮。到了不该他汇报的年龄,大家汇报完了,局长的第一句话总是,大梁叔,你讲讲看。
  大梁叔成为顶梁柱,也有个过程。还是被叫做大梁的时候,他闹过笑话,后来立的功,纯粹瞎猫逮住死老鼠。大梁叔自己也承认,但运气来了你想挡也挡不住。而且每当旁人说起这事,支队内勤室主任就开始反驳,那叫性格决定命运,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