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工奈瓦布丁


  他有一种特殊本事,能骗过电力公司,减慢电表的转速。这一技术极其高超,甚至能让他的顾客精准地算出每月的电费,如他们所愿节省到一百卢比(巴基斯坦货币)左右。这片巴基斯坦沙漠位于木尔坦(巴基斯坦城市)后面,那儿的管井夜以继日地从地下含水层中抽水。在当地人的心目中,奈瓦布(即奈瓦布丁)的这一发现无疑胜过了点金石。有人猜他用了磁铣,还有人说他用的是重油、碎瓷渣,或者是他从蜂箱里找来的一种东西。甚至一些人怀疑他和抄表员有私人关系。不管怎么样,他这手本事使得他无论是在老板K.K.哈鲁尼的农场,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处处都能找到活干。
  农场傍着一条通往集市的崎岖小道,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时候,哈鲁尼在伊斯兰堡政府中还有一定的影响力。浅黄色的沙漠绵延穿过甘蔗地、棉花田,越过芒果园、苜蓿地和小麦田。电工奈瓦布丁维护的管井就架建在这沙漠之上。每天早晨,他都在努尔布尔·哈鲁尼的农场上奔波忙碌着。只要一有报告说哪儿的油泵坏了,奈瓦布便骑着自行车,顺着坑坑洼洼的小路,奔向待修的油泵。自行车轮上的塑料装饰花随着车的颠簸上下滑动。他那油亮的皮包挂在车把手上,行进途中,包里的工具,尤其是那把三磅重的圆头锤子,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农场工人们和场主都在榕树的树阴下等他。前几年,人们为了保护管井,使之免受风吹日晒,在每座管井旁都种上了榕树。“我不喝茶,不用了。”他们端来一杯热茶,奈瓦布见状,摆摆手,连声推让。
  奈瓦布走进那满是油污的房间,房内装有油泵和发电机。他手中拎着的锤子就像野人的斧头一样。大家围在那儿安静地看着他,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的,直到他喊着要给他透点光进来,人们这才散开。他神情严肃,小心翼翼地走向那台出故障的机器。绕着它,左摸摸、右看看,拨弄来、摆弄去;然后停在它跟前,要了一杯茶放在旁边;最后,开始拆卸油泵。他用一把长柄“一”字螺丝刀撬开油泵的外保护壳,一颗螺丝蹦了出来,飞到地上的阴影里。然后,他拿起锤子,熟练地砸了下去,但没能砸开。见此情景,他沉思片刻,接着命令一个工人去找一块足够厚的皮革,并到附近的树上弄些黏稠的芒果汁。工人按他的要求照办了。那天,从早晨一直到下午,奈瓦布一会儿加热油管,一会儿让它冷却;不是把电线连接在一起,就是拿线绕过开关和保险丝—方法换了一种又一种。但是无论过程如何,经过他这么一番折腾,油泵终于恢复了正常工作。他又一次向人们展示了他的才能。
  对奈瓦布来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年轻的时候娶了一个温柔善良的妻子,对她宠爱有加。她有着无人能及的生育能力,不断地为他生孩子。每个孩子出生相隔的时间,就算不少于九个月的话,那也不会隔得太长。之前都是女孩,一个接着一个,最后才盼来一个儿子。这样,奈瓦布身边大大小小总共十二个女儿,小的还在蹒跚学步,大的都已经有十一岁了;最后,一群女儿中冷不丁地冒出个儿子来。如果他是旁遮普的省长,这些女儿的嫁妆足以让他一贫如洗。而作为电工兼机械修理工,这偷电的本事为他省了大笔电费,似乎把所有女儿嫁出去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但是,凡是头脑清醒的人,都不愿借钱给他,为他每个女儿准备那几大件嫁妆—床、梳妆台、大衣箱、电风扇、锅碗瓢盆、新郎新娘各六套衣服,可能还有电视机等一大堆东西—不论多高的利息,谁也不愿意这么做。
  这事儿要换了别人,他们或许早就束手无策、绝望至极了—但这绝不会发生在奈瓦布丁身上。女儿是激励他施展才华的动力。每天早晨,他都会站在镜子前,摆出一副将士出征的架势,得意洋洋地自我欣赏。奈瓦布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去寻找更多的挣钱途径,扩大资金来源—给K.K.哈鲁尼维护管井赚的那点工资连糊口都不够。于是,他自己开了一间磨坊,一台报废了的发电机在里面不停地运转—他自己想了个办法让它发电。他还在老板一块田地旁的池塘养起了鱼。他把回收来的坏收音机修好后又转手卖出去。即便是有人叫他修手表,他也从不拒绝。但是,他修得很糟糕,凡是经他修过的手表,没有一块能再走准。这给他招来了更多骂声,而不是掌声。
  K.K.哈鲁尼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拉合尔,平时几乎不来农场。但只要这位老先生来了,奈瓦布就会日夜守在用人起居室门口“待命”—这扇门一直通向那片高大成墙的老榕树林,农场上的旧房子矗立其中。奈瓦布头发花白,鼻梁上那副奇怪的飞行员眼镜早已弯曲模糊了。他在农场上恪尽职守,维护机器,修理空调、热水器、冰箱和油泵,和大西洋飓风中即将沉没的轮船上的锅炉工一样,兢兢业业。他倾尽所能,保证了农场上几乎所有的机器设备运转正常,让哈鲁尼先生空调吹得凉快,热水澡洗得舒服,灯用得亮堂,饭吃得饱足—和他在拉合尔的日子一样舒坦无忧。
  自然而然地,哈鲁尼先生逐渐认识了这个无处不在的用人—不仅陪他四处巡视农场,而且时时刻刻能看见,他不是在主卧室更换灯具的电线,就是在浴室倒腾热水器。终于,一天晚上用茶时分,奈瓦布见时机成熟,便问他能否说句话。那时,这位农场老板正坐在烧得噼啪响的紫檀木火炉前悠闲地锉指甲。他让奈瓦布有什么话就直说。
  “先生,您也知道,您的土地广袤无边,从这儿一直延伸到印度河。这片土地上共有十七座管井,而维护这十七座管井的只有一个人—您的用人我。做您的用人,我头发都白了。”说到这里,他低头让哈鲁尼先生看他的白发。“但现在我已经不能胜任这些工作了。够了,先生,足够了。请您原谅我的老迈。我宁愿待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忍饥挨饿,都不要再在青天白日下做这低人一等的事情。请您解雇我吧!我求您了!”
  老先生早已习惯了这类言辞,虽然之前那些并非都如此夸张。他继续锉着指甲,耐心地等他把话说完。
  “怎么了,奈瓦布丁?”
  “怎么了?先生,我吃您的喝您的都一辈子了,给您当用人能怎么了?但是先生,我现在已是老胳膊老腿,浑身上下被重机器砸得伤痕累累。就靠现在这辆自行车,恐怕我不能像当初有幸进入农场成为您用人那样,像一个刚结婚的小伙儿似的骑车往来于农场之间。求您了,先生,让我走吧!”
  “有什么解决办法吗?”哈鲁尼知道问题的关键在这儿,于是便问他。他从不会特别关注某件事或某个人,除非这影响了他的安逸生活—和他自身利益息息相关。
  “嗯—先生,如果给我一辆摩托车的话,我还能勉强应付得过来。至少可以撑到我带出几个年轻人接手。”
  农场那年收成很好。哈鲁尼坐在火炉前,觉得自己像个阔佬。所以,尽管众农场主强烈反对,奈瓦布还是如愿地收获了一辆崭新的本田70摩托车。不仅如此,他甚至还要到了汽油补贴。
  这辆摩托车提升了他的地位,增加了他说话的分量。因此,人们开始喊他“大叔”,并询问他对世界大事的看法,但他压根儿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如今他能走得更远,业务面也更广了。而最大的好处莫过于他每天都能与妻子一起过夜了。刚结婚的时候,她提出要求,不住奈瓦布在村里的用人宿舍,而要住她在费洛萨镇的娘家,当地唯一一所女子学校就在附近。这个小镇附近有条运河,一条公路始于运河渠首,穿过K.K.哈鲁尼农场的腹地,笔直地通向印度河。这条公路是在古时候一条交通要道的路基上修建而成的。那时,这片土地还属王权统治。约一百五十年前,一位王子骑马来到这偏远的地方参加婚礼或是葬礼,经过这条大道,觉得很热,于是下令在路边种紫檀树遮阴。没过几个小时,他就把下令种树这事儿忘在脑后了;而几十年过去了,他也被人们淡忘了。但这些树依然挺立着,有的高大粗壮,也有的已经枯死,耸立在路旁,没有树皮,没有树叶,光秃秃的,惨白一片。奈瓦布骑着新车,在这条路上飞驰。每每越过途中凸起的障碍,挂在把手上的包和系在支架上的彩带就会如退化的翅膀般不停地拍打着,随车身颠簸而飞舞。他骑车速度快得惊人,耳朵都快被风刮掉了;而每到一座待修的管井跟前,他总是咧着嘴,露出一脸的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