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酒宴


  1
  天亮了,空气中漂浮着一场大雾,村庄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霭之中。吃了几口清汤面后,田光德被赶入了这场漫无边际的浓雾里,出门没走几步,身后的妻子王雪梅冲他大喊:“红包一定要记住交给胜利,你喝完喜酒了就早点回来,别到处晃荡!”田光德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她根本没看清他点头时微颤的驼背。
  张胜利住在张家大湾,距油林村十多里路的一个村子。张胜利是王雪梅的初中同学,还坐过同桌,和她关系非常好,王雪梅曾开玩笑说要不是田光德运气好,她现在肯定是张胜利的婆娘了。王雪梅结婚时,张胜利没来喝喜酒,第二年大年初一,他带着礼盒来田光德家里拜年,但被田光德的老娘挡在了门外。当时田光德并不在家。今天是张胜利的儿子张海元结婚的日子,按理说王雪梅应该亲自去喝喜酒,她也给自己置了身新衣服,并亲手在红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听张胜利说胡秋生也会去喝酒,她就立刻改了主意,决定让田光德一人去就行。
  田光德还没走到村口,突然听见哐当一声,路口的一辆摩托车拐弯时撞到了田随家的院墙上。田随家没人在家,锁着门。“他妈的,什么鬼天气,大白天开了车灯也看不清路。”黑脸男人没有受伤,他从地上爬了起来。田光德跑上前,帮忙把摩托车扶起来。黑脸男人连声感谢,还边从口袋里往外掏烟,顺势递给田光德一支,给他点着了。田光德看见摩托车前灯是亮的,沿着微弱的灯光,一两米之外都无法看清。
  村口有一条狭窄的马路,路两侧是一片广大的田野。田光德家的田在马路左侧,他熟悉这片土地:春天,他曾打着赤脚挑着肥料在田埂上穿行,有一次不慎摔倒在田中;夏天,那年他在田里割稻子,犁田,插秧,雨后还在田埂上放过牛……想起这些,他径直走进了自家的那片田。这是一片荒田,田光德踏入了脚下的杂草中,感到一阵亲切。稻田里长满了稗草,有的都齐他的大腿高了。田光德佝偻着腰,低头抓起一把杂草,一使劲,杂草断了,根却留在土里,一些藏在草丛里的虫子四处乱飞。露珠沾了一手,田光德在衣服上擦了擦,起身走到公路上。
  请柬上写的是十点开席,王雪梅在家反复叮嘱他说,你一定要九点之前到张胜利家。田光德也知道:让别人在酒桌上等自己,没这个理。但张胜利的家的具体位置,田光德不清楚。小时候父亲带他去过一次张家大湾,他们去给父亲的一个叔伯姐送节,可是现在完全没什么印象了,只能边走边问。
  路上根本没有人的影子,田光德凭印象走到了张家大湾所在的村子,眼前所见与数年前已大不相同了。在一个岔路口,田光德迷失了方向,只好停了下来。他想找个附近的村民问路,等了五分钟,还是没遇到一个人。无奈,他只好走入了身后的村子里。村子十分安静,稀稀疏疏的房屋静静地站在雾霭之中,从一侧看去,半个屋檐像是镶嵌在空中,宛若仙境。在村中逛了大半圈,田光德还是没瞅见一个人,有的家里大门紧关着,有的干脆是一把大锁挂在门上。他并不觉得奇怪,他去过的许多村子都是如此。
  田光德正打算找一家门口晾有衣服的人家去问路,突然巷子里传来一阵狂乱的狗吠声,他像是看到了希望,立即向着狗叫声走去。终于,一个叼着烟的老大爷出现在他的视线,老大爷悠闲地向村外走着,肩上扛着锄头,锄头柄上吊着一个装肥料的磷肥袋。田光德赶上去,问:“大爷,张胜利家往哪走啊?就是今天请酒的那户人家。”大爷有点耳聋,回过头,瞅了瞅眼前的他,没有说话。田光德大声再问了一次,老人听到了“酒”字,说:“你是去喝酒的?”田光德点点头。大爷手一指,吐出一口烟,说:“前面那个湾子,靠西头的楼房。”田光德没来得及感谢,老大爷已消失在雾中,那只狗不停地对着田光德狂叫。
  田光德傻了眼,大爷指的方向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根本无法分清东西南北。他也管不了那么多,朝着大爷指的湾子走去。没有走多远,村子里响起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田光德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小时候他就喜欢鞭炮,鞭炮的味道香啊,那时他放鞭炮就来劲,一个手指还被炸得发黑。办酒的人家肯定要放鞭的,那肯定是张胜利家,田光德想。顺着鞭炮声,他走进了湾子里,在村子西头,果然有一栋楼房,门口挂着一对大红灯笼,灯笼下放着几条长凳。
  院子里有人说话,田光德进了门,几个人在屋内摆放餐具。一个中年男子正坐在门口抽烟,旁边放了一张小桌子,像是供登记用的。男子手里横挎着个皮包,皮包的拉链没有拉上,露出了几个红纸包,显然是客人送的红包。田光德拿出王雪梅包好的礼金,谨慎地递了过去,说了一句:“恭喜啊,恭喜!”中年男人接了红包,丢给田光德一支烟,说:“请进屋喝杯茶,酒席马上就要开了。”
  进了屋,主人给他倒了茶,田光德一眼认出了村口骑摩托车摔倒的那个黑脸男人,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嘿,你也来了!”那男人黢黑的脸上有一条口子,血迹凝成了痂。男人说:“真巧啊,你也是来喝酒的?”田光德说:“是啊,等下我们坐一桌吧。”黑脸男人点点头。田光德说:“我老婆让我来喝酒的,她是张胜利的同学。”黑脸男人没有接话,只顾低头大口抽着手中的香烟。
  没过多久,中年男子招呼大家入席。人很多,堂屋三桌坐满了,几个房里还摆了酒桌。中年男子对黑脸男人说:“荣哥,你坐里屋那一桌吧。”田光德也起身准备跟过去,中年男子说:“你坐这里,坐满了就可以开席了。”
  田光德本想说恭喜男人早日抱上孙子,还没开口,就被中年男子一把拽到了酒席上。
  2
  酒桌上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田光德大口大口地吃起菜来,味道不错。早晨在家王雪梅给他弄了碗清汤面,连个鸡蛋都舍不得放,只飘着几片青菜,他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人家说,宴席三天饱,他是不会放过这次机会的。等粉蒸肉端上来时,田光德看见黑脸男人端着酒杯来敬酒,黑脸男人说:“大哥,早上多亏了你帮忙,我敬你一杯,先干了。”
  田光德平常很少喝酒,他刚准备拒绝,黑脸男人早已给他面前的纸杯倒了半杯。黑脸男人一饮而尽,然后将手中的酒杯倒过来给田光德看了看,见底了。田光德觉得不好驳别人面子,硬着头皮喝了一小口,火辣火辣的。黑脸男人说:“大哥,我都干了,你总不能不够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