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签


  人们常说四十而不惑,可是已过不惑之年的语文教师任桂明,感觉是越过越迷茫。原本有一个虽说不上温馨却绝对有规律又安定的家,可现在,要在外面租房不说,饭得自己做,衣服得自己洗,日子过得一团糟,像一下倒退了好几十年,仿佛又回到了杂乱无章的单身汉生活。
  更重要的是,他要面临两难的选择:是回到那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家,继续和老婆生活,还是跟着他的女学生马风玲,去开辟新生活?
  唉,如果晓得怎么办就好了!为这个事儿思考得心力交瘁,愁眉苦脸的男人,时而会仰起晃亮着两只近视镜片的头,捏揉着自己发痛的太阳穴,像在痛苦地自言自语。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生活随便的人,喜欢闹什么婚外情的人,他自认为是有理想的——有时这个理想不免就成了会带来生活麻烦的浪漫;有责任感的——有时这个责任感也不免成了他放不下理还乱的负担。对于那些不明就里,带着世俗眼光的指责或嘲笑,他都嗤之以鼻:哼,你们知道什么?你看不起我,我还看不起你呢!
  他觉得任何时候都应该活得有人格、有尊严,这些人格和尊严来自于人之所以为人的责任感,而现在最重要的责任感,就是要履行一个当父亲的责任——女儿马上就要高考了。
  出于这种责任感,在离家分居大半年之后,任桂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那一幢县城郊区的小民房,一株茂盛的金银花爬满了大半外墙的砖瓦房,为的是要接送还有半年就要高考的女儿。
  此后,那幢无声无息,沉寂已久的小楼房,人们又听见了他的摩托声,又见到了消失已久的任老师的身影。不过,他都是晚上十点进门,早晨五点多就出了门,在他那突突突的摩托车后座,坐着他的小云。
  五一节的这天,任桂明照例起得很早,照例匆匆忙忙洗漱后,跨上他的摩托车,发动了马达,等着小云跨上他的摩托车,然后父女俩在清晨那一片郊区菜地的葱绿和蛙声里,骑着摩托车划过弯曲的田间小道,驶上通向城区中心的马路,直奔校园。
  不一会儿,飘扬着一面旗帜的校园就出现在眼前。以往,任桂明都是提前送女儿到校,那时人也少,可以直接骑到那道银白色的金属栅栏门口,可是今天父女俩出门迟了,耽误了,到达学校时正是学生到校的高峰。送学生的家长也不少,有的跟他一样是摩托车,有条件好的是小汽车,还有一些学生自己骑的自行车,校门口就是一片热闹的海洋。任桂明踩住刹车,停在人来车往、嘈杂又拥挤的海洋外。
  进去慢点儿,注意安全!任桂明对坐在身后的女儿吩咐道。可是坐在摩托车上的小云却半天没有动静。
  车多,我只能送到这儿了。任桂明又解释说。背后,那半天不作声的女儿突然开口:爸爸,你跟妈妈,到底要怎么办?
  任桂明一愣。昨天晚上,搬回家后,双方都在有意回避,极少碰面的老婆突然闯进他的卧室,那表情一看就是挑衅,想到自己回家的目的,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一再压低嗓门,可还是让在楼上复习的小云知道了。
  安心搞好你的学习!大人的事儿,小孩不要管!
  安心安心,你们这样叫我怎么安心!
  女儿下了摩托车,一跺脚,一副伤心至极的样子,转过身去的时候还抹了一把眼泪。望着女儿气冲冲地走进了人群,几个家长和学生好奇地望过来。任桂明忙发动摩托车,调转车头,逃离开去。
  骑着摩托车在大街上行驶了一阵儿,就不知朝哪个方向走了。以往,送了女儿,他就要匆匆赶往学校,备课,上课,批改作业,找调皮捣蛋的学生谈话,日子就像上紧的链条,可今天是五一长假,平时星期天休息还要补课,今天是没课补了,那些因繁忙或者努力回避而闲置的思绪,这时便趁机涌来了。女儿离去时伤心的身影在他的眼前晃动,女儿的话也再次戳痛了他的心。可是一想到那些缠成一团糟的事儿,他的两个太阳穴就阵阵发痛。算了!不想了!过一天算一天!他把摩托车停在了沿河大道旁的一棵大树下,掏出一盒香烟来,盘算这好不容易才休息一天的日子怎么打发。
  还是清晨,街上行人稀少,有挑着担子进城卖菜的农民,也有三三两两穿着背心短裤打扮得像登山运动员的年轻或者年老的城市居民,骑着自行车穿过他的身旁,过桥朝河对面的白鹤观方向去。那是去登山,搞早锻炼的。
  河对面的高山之巅,有一幢白色的房子,那是白鹤观,有着与这县城的历史一样悠远的道教场所。随着旅游业的兴起,荒废多年的观房几经修葺,现在又香火旺盛,游人如织。任桂明平时听那些上过山的同事们说,这白鹤观很灵验,谁谁谁,求财、求官、求子,又谁谁谁,多年得病,上山去烧了一柱香,许了一个愿,事后那许下的一个个愿,都兑现了,得的一个个怪病,都好了,总之是有求必应,神乎其神,名声传得很远,荆州沙市一带的外地香客,上山去烧香许愿的,是整车整车的。任桂明听得好笑。他从不相信那些泥菩萨,也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什么鬼,什么神,他从一个贫苦乡下人奋斗到今天,成为一个城里人,成为祖上三代都梦想的吃皇粮的人——当老师,靠的是个人奋斗。同事们说的那些所谓灵验,他是一个也没见着,倒是常在大街上,看见不少外地的香客,背着黄包袱,举着花式百样的万名伞,来百鹤观朝拜。对于那些心无旁骛、目不斜视的朝拜者,他无一不带着嘲笑揶揄的神情,摇头感叹着人们的愚味。甚至有一回,在两口子闹矛盾的初期,那李大菊不知受了谁的鼓动,说要和他一起上白鹤观求个签,求菩萨保佑他们的婚姻,任桂明斜了老婆一眼:无聊!
  今天,无地方可去的任桂明,见身边经过的人去登山,倒引起了他的兴趣。引起他兴趣的当然不是烧香许愿,是那可以锻炼锻炼的方式。人们的生活好了,也注意身体的保养了,不少单位购了白鹤观的年票作为福利发给职工,任桂明的学校也给每个教师发了一张票,可是任桂明却从来没去过。
  他带了几个班的课,还办了一个培训班,业余搞点创收,那张上山的年票倒是掏出来看了几次,对于同事们津津乐道的如何灵验,山上的风景如何优美,他多半姑且听之,淡淡一笑。可是在心事无处安放的今天,高耸山巅的白色观房,引起了他的关注。
  他靠在河边大树下,抽着烟,越过面前的一条流淌的大河,望着对面山巅的白鹤观。在初升太阳的映照下,山顶的观房白得耀眼,托举着观房的那一座青黛色的大山,就像一面硕大的屏风,在这青黛色屏风的背景下,一只白鹤扇动着翅膀缓缓飞翔,恰似一颗闪耀的北斗星,滑过这片天地间的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