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可西里的格桑梅朵


  一
  
  可可西里冬日的黄昏是极为壮观美丽的。到了这个时辰,太阳就悬在西边山头上,很大,像一个巨大的圆盆;很红,像正在燃烧的羊粪蛋,当然要比羊粪蛋大了几千万倍。夕阳的光辉就是从很大很红的正在燃烧的羊粪蛋里散发出来,金灿淹没了整个可可西里。淡淡的暮霭就是从这夕阳中漫生出来,和金灿混羼在一块,使视线清晰而朦胧。不远不近的山像被推远了,山上萌生了很淡很淡的岚烟,草滩的尽头也涌动着很淡很淡的雾气,是那种似乎用肉眼看不清楚,只有用心才能感觉到的雾气。这个季节的可可西里完全是冰雪的世界,只有很少的没有被冰雪覆盖的崖石、草滩,还顽强地裸露着自己本来的颜色。这个时候的可可西里,甚至整个青藏高原都显得深邃,神秘,广袤,浑厚,博大。
  每天这个时候,七八岁的小姑娘桑珠都会从生着羊粪火的帐篷里钻出来,穿着羊羔皮做的皮袄,迎着发疯的西北风,朝着草滩的远方跑去,迎接就要放牧归来的旺丹阿爸。猛然从温暖的帐篷里跑出来,把自己投向寒冷到极点的西北风里,桑珠连着打了四五阵冷颤。每打过一次冷颤,身上从帐篷里带出来的温暖就损失一些,四五阵冷颤打过,身上的温暖就损耗完了,羊羔皮做的袍子似乎抵御不了西北风的肆虐,整个身子都像没有穿衣服样冰冷。桑珠已经习惯这样的寒冷了,甚至比这更寒冷的暴风雪的季节,连壮实的牦牛和公羊都会被冻死的日子,她都经过了好几次,怎么会畏怯这个很平常的冬季黄昏的寒冷呢。她从帐篷跑出来时,一只黑色的獒卧在帐篷门口,她看了獒一眼,大喊一声:“雪狮,雪狮,跟我去接阿爸!”那只名叫雪狮的獒嗖地从地上跃起来,很洪亮地吼叫一声,对着她扑上来,两只前腿搭在她的肩膀上,血红的舌头对着她的小脸亲舔了一下。
  “好啦,好啦,不要再疯了,咱们快去接阿爸回来!”桑珠在雪狮的脸上轻轻拍了几下。雪狮这才收回搭在小主人肩上的前腿,转身向着草滩的深处蹿去。
  满目都是雪的颜色,难得看到一片没有被雪掩盖的草地,上边的草也干枯了。阿爸放牧的羊只就在这难得没有被雪掩盖的草地上啃吃干枯的冬草,还有那些野生灵也要啃吃这些没有被雪掩盖的枯草。生灵们到了这个季节,日子过得要多艰难有多艰难。黄昏时分的雪还是很刺眼的,桑珠连着揉了几次眼睛,眼泪才不朝出流了。她望着已经跑远的雪狮,又大声喊了一句:“雪狮,等等我!”
  已经跑得很远的獒猛地停下身子,转过头,朝着小主人奔跑过来。它跑到桑珠跟前,又像刚才那样把两只前腿搭在她肩上,用血红的舌头在她脸上亲舔了一下。小主人又像刚才那样亲亲地斥责了它一声,它很得意地看着小主人,收回搭在小主人肩上的前腿,又扭动了一阵腰肢,摇动了一阵尾巴,很欢势,也很骚情。随之,就跑在离小主人不远不近的前边,不快不慢地奔跑着。
  雪原上,缓慢地移动着一片和雪一样颜色的羊只,在一片羊只的后边,移动着一个黑色的人影,还有一只黑色的牧羊狗,也是一只獒。
  桑珠对着雪色一样的羊只,对着黑色的人影,对着同样黑色的獒,声音很亮地喊叫了一声:“阿爸——”。在桑珠喊叫阿爸的同时,她身边那只黑色的獒仰起硕大的脑袋,对着前方的羊只、人影、同类,也吼叫起来。獒的吼叫在黄昏的西北风中显得很雄浑,很嘹亮,传得很远很远。
  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对面的那只獒也对着她们吼叫起来,声音同样很雄浑,很洪亮。两只獒的吼叫在空寂的雪原上显得很喧哗。随之,桑珠就听见对面传来阿爸的声音:“桑珠——”。同时,她还看到对面的獒奔跑过来,对面的羊群奔跑过来,对面的阿爸奔跑过来。她加快了奔跑的速度。最先相遇的是两只獒,它们先是头对着头地碰了一下,又把鼻子挨了一下鼻子,这是它们相互拥抱握手的礼节,接着就撕咬起来,整个身子都在雪地上滚动,黑色的狗毛上沾满了白色的雪。之后,它们又一齐停止撕咬,分头向着主人扑去,那只叫雪狮的獒就朝着阿爸跑去,跟随阿爸放了一天羊的那只叫雪虎的獒朝着桑珠跑过来。它一跑到桑珠跟前,就扑到她身上,把两只前腿搭在她肩膀上,用舌头在她的脸上亲舔。“雪虎,不要舔我了,痒死我啦!”桑珠嘻嘻地笑着抱了一下雪虎,又推开它,急急地朝着阿爸跑过去。接着又是羊群涌过来了,羊只们把桑珠围在中间咩咩地叫着,挨着她身边的羊只还用头上的硬角轻轻地顶她的大腿和屁股。她不得不放慢脚步,摸摸这头羊只的脑袋,再摸摸那头羊只的脑袋,嘴里亲亲地说:“行啦,行啦,我还要接阿爸哩!”硬是从羊只的包围中挤出来,跑到阿爸跟前。
  “阿爸——”桑珠跑到阿爸跟前,很甜很甜地叫。
  “桑珠,这么冷的天气,你还要跑出来,在帐篷里多暖和!”阿爸把桑珠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子替桑珠挡了一些西北风。
  “桑珠想阿爸了,就出来接阿爸!”桑珠把身子缩在阿爸的怀里,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
  两只獒和一群羊把桑珠和阿爸围在中间,獒们看着主人,欢叫着,蹦跳着,很激动很欢乐的样子;羊只们望着桑珠和阿爸,咩咩地叫着,很文静很矜持的样子。
  桑珠和阿爸赶着这群羊只,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两只獒也做了分工,雪虎在羊群的左边,雪狮在羊群的右边,一左一右地保护着羊群,履行着它们的天职。
  突然,两只獒一齐狂叫起来,都朝着羊群的右前方扑去。“出了什么事情?”阿爸心里一惊,对着獒吼了一声:“不能咬人!”拉着桑珠的手朝着獒们吼叫的方向跑去。
  雪虎和雪狮围着一只羚羊的尸体吼叫,确切地说是一只被剥去了皮的羚羊的尸体,羚羊的头也被割去了。桑珠和阿爸蹲下身子,看着没有皮毛没有脑袋的羚羊尸体。阿爸还用手在羚羊尸体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而后抬头望着可可西里外边的方向,眼睛里透着仇恨,也透着无奈,狠狠地咒骂了一句:“佛爷饶不过你们这些恶狼的!”
  桑珠也在羚羊的尸体上抚摸了一下,尸体还没有完全冻硬,有种软软的感觉,就对阿爸说:“它是被刚刚杀死的!”
  “是被刚刚杀死的,最多在喝碗奶茶的功夫前杀死的!”阿爸从可可西里外边的方向收回目光,很认真地看着羚羊的尸体,又很认真地把尸体抚摸了一下。桑珠觉得阿爸抚摸羚羊尸体的手在颤抖。
  “佛爷是不会饶过他们的!”桑珠也狠狠地咒骂了一句。她听阿爸说过,阿爸小的时候,可可西里的羚羊、黄羊、野牦牛、野马、野驴、斑马、野羊,还有恶狼、豹子、哈熊,多得成群结队。放牧的人们都不伤害这些野生灵,在他们的意识中,这些野生灵都是佛爷的宝贝,伤害它们就会得罪佛爷,佛爷要是降罪下来,祖祖辈辈都会遭难的。因此,放牧的人除了宰杀他们放牧的牦牛和羊只,根本不知道这些野生灵还可以宰杀。到了这几十年,从可可西里外边来了很多不敬佛爷的人,他们开着最快的汽车,拿着最好的快枪,专门猎杀羚羊、黄羊、野马、野牦牛,一次都装好多汽车羊皮、马皮、牛皮,运到国外挣钱。这些吃草的野生灵越来越少了,一年都见不上几只。吃草的野生灵少了,靠吃这些野生灵的恶狼也少了,就是在冬季也很难见上它们。连天空飞的鹰也没有几只了,好几天才能看到一只鹰在空中飞,没有鹰的天空总让人觉得少了件很重要的东西。没有了这些野生灵,可可西里就空荡了,除了在这里放牧的人和羊只,再加上几只獒,张眼望去除了远处的山,近处的草滩、小河,一点活的生灵都看不到。
  桑珠还在抚摸羚羊的尸体,心里头很难受,很心痛,比自己家的羊只被恶狼咬死还难受,还心痛。她见过活着的羚羊,羚羊的大小跟自家放牧的羊只差不多,但比自家的羊只要英俊得多,漂亮得多。相比之下,自家放牧的羊只太肥胖,太笨重了。羚羊的身体和四肢很修长,皮肤是那种枯草样的颜色,毛不长但很柔软,脑袋不大但很俊美,给人一种很有灵气的感觉。那天中午,她听见雪狮的吠叫,就从帐篷里走出来,看见七八只羚羊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吃草。羚羊们听见狗的吠叫,都抬起脑袋,竖起耳朵很警惕地朝着这边睇视。她轻轻对雪狮吼了一句:“雪狮,不要乱叫,不要打扰羚羊们吃草!”雪狮就不再吠叫了。她也不朝前走了,担心离羚羊们太近了把它们吓跑。于是,她就站在帐篷的门口,很专注地看羚羊们吃草。和阿爸放的羊只相比,羚羊们的胆子太小了。没有人和獒警惕恶狼和其它野兽对它们的侵害,它们全靠自己保护自己的安全。所以,它们伏下头吃上几口草,就要抬起脑袋朝四周眺望,摆着随时都要逃跑的架势。桑珠望着极度警惕又惊恐万状的羚羊,心里就有了淡淡的疼痛和不安,多可怜的羚羊,连吃草都不得安宁。要是没有狼来吃它们,没有人来杀它们,让它们无忧无虑地吃草,该是多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