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三餐


  一
  
  唐光荣养了一只长着白眉毛的苍鹰。来了兴致,唐光荣早上出门时,就把它放在车上。唐光荣喜欢看它站立在车篷顶上,尤其喜欢摩托车跑起来时,风吹起苍鹰胸前那些灰白的羽毛。有时候,苍鹰就在快速流动的晨风里,在车篷顶上突然展开翅膀,像是一下子回到了辽远的天空,在高高的云层里自由地展翅飞翔着。
  唐光荣给留香说,鹰是世界上寿命最长的鸟类了,能活七十岁。
  又说,它活到四十岁的时候,就会抓不稳猎物,飞行也会变得非常吃力。这个时候,它只有两种选择:一是等死,二是重生。只是选择重生的鹰,要经过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在接下来的一百五十多天里,它又长又弯的喙要用力地去击打岩石,直到完全脱落后,长出新的。然后,再用长出的新喙将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出来。新指甲长出来后,再将羽毛一片一片地拔掉。等新的羽毛长出来后,鹰就又可以重新翱翔在蓝天上了。
  
  二
  
  几只麻雀清脆的鸣啭从窗子的缝隙里钻进来时,留香已经醒了。但她依旧闭着眼睛,一直听到晨曦在几片树叶子上跳了几跳,才起了床,“哗啦”一声拉开了有些发污的白色窗帘,让树叶子上那些耀眼的晨曦一步跳跃到了她的身上。下岗之后,再也没有那些没完没了的夜班可以上了,留香现在每天早上都是这样听着晨曦的舞步起床的。
  唐光荣早已经出门了。一年四季,他都比窗外的这些麻雀醒来得还要早,然后开着他那辆深红色的三轮摩托车,勤勤恳恳地到火车站边上候着拉客。如果运气好,天露微熹时,他就已经拉着一个或者两个客人,快速地闪过一棵一棵还在瞌睡的树木,穿行在那些宽宽窄窄的街道上了。
  留香到街口上买了一份晚报,又到报摊对面去买了一袋豆浆和两个菜饼。报纸和菜饼都是给唐光荣买的。唐光荣开着他的摩托车只拉一个清早的客,每天都是回家来吃早饭。他至今不喜欢在路边的小食摊上吃东西。他习惯一边吃着早餐,一边看着报纸,还像原来在工厂里上班时一样。
  就早上买报纸这件事,留香曾经说过唐光荣几次。留香说:“你自己去买多好,等客的时候随手就翻着看了。拉了客,在路上还能和那些乘了一夜火车的客人,说说这里昨天都发生了哪些新鲜事。”
  唐光荣说:“你以为等客是坐在厂子里开会?等客也和你原来纺纱一样,需要一心一意。我眼巴巴地在那里瞅着,还时常拉不上客人呢。”
  唐光荣一说到开会这样的话,留香就会主动铩下羽翎,退下阵来。她不想去刺激唐光荣。他从一名有组织有依靠的工人,一夜变成了一粒散落的沙子后,自由是自由了,好像还可以在广阔的天地里随风飘扬。但是他的下岗又是不一样的,他更像是一个人的老寒腿,是最怕受到寒风刺激的。
  扫了眼桌子上那只小房子形状的石英钟,留香草草地喝掉了袋子里的豆浆,然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提起录音机放到前车筐里,推上自行车开始往外走。接下来她要骑上四十分钟的自行车,到英雄山广场上去教人跳舞。
  马路上洒水车刚洒过了水,空气里漂浮着一股雨后淡淡的泥腥味。那些泥土的味道在清晨的微风里荡漾着荡漾着,就和路边树上一些青翠叶子散出来的气息凝结在了一起,变成了一丝一丝的甘洌,随着留香的呼吸进入了她的身体里。她喜欢清晨的这种神清气爽,风,树木,马路,路边的楼房,甚至路上的车辆和行人,一切都好像是在清凉的小河里漂洗过了。
  留香愉快地蹬着自行车,看着马路上稀稀疏疏的车辆和行人,看着在清晨要比其他时候里显得宽阔许多的马路,心里又轻轻地哼起了一段舞曲。从去教人跳舞开始,只要是走在去跳舞的路上,留香总是要这样在心里哼上一段舞曲的。留香不仅自己哼,她还告诉那些跟着她学跳舞的女人:“只要哼起了舞曲,心里就什么烦恼都不会有了。”
  唐光荣去看过几次留香教人跳舞。有一次,留香在跳舞的间隙里又给一个女人说这句话,站在边上的唐光荣自然就听见了。回家的路上,唐光荣说:“知道什么是穷乐和吗?”
  留香知道唐光荣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故意说:“你说什么是穷乐和?”
  “当然就是你和那些跟着你学跳舞的女人了。”唐光荣说。
  留香笑了笑,讽刺唐光荣说:“你现在就知道一天三顿饭不饿肚子。”
  唐光荣说:“没有三顿饭,看看你还能跳动舞了,胳膊和腿脚恐怕也会抬不起来了。”
  “腿脚跳不动了我就在心里跳。”留香继续笑着说,“跳舞可不是跟你看见的那个样,只是在那里用胳膊和腿脚比画。”
  
  到了天桥下面,留香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朝西边通往火车站的小街两旁张望了一下。唐光荣每天就是在这里等客的。
  这是进出火车站的一条便道,街窄窄的,不足五米宽,大约二三百米长,极少有外来的客人走。外地人进出火车站不管打车还是乘坐公交车,都是要走火车站南边的两条进出路线。只有少数的当地人和一些误打误撞的外地人,进出车站才会打这里经过。因为火车站南边的两条路线都是不准机动三轮车进出和停留的,所以候着拉客的这些三轮摩托车,就都聚集在了这条小街的出口上,像给这条小街上缀了一串沉甸甸的坠子。
  留香仔细地看了看,还是没在树下看到唐光荣和唐光荣那辆深红色的三轮摩托车。唐光荣和他的三轮车不在,就是唐光荣拉着客了。
  唐光荣不在,留香还是对着那条小街笑了笑。
  除了雨雪天不能去跳舞,其他的日子里,每天早晨走到这里,留香都是要这样从自行车上跳下来,往树下的三轮车队里张望一下,寻找着唐光荣和他的三轮车。如果唐光荣和他的三轮车在,留香就会对着唐光荣笑一笑,不管唐光荣看没看见她。如果唐光荣不在这里,自然就是唐光荣拉着客走了,留香也会笑一笑。她想不管唐光荣在或是不在,唐光荣早上是在这条小街上讨生活,这条小街总归是会看见她笑的。
  当然看见留香笑的,还有那些和唐光荣一样守着三轮摩托车在那里候客的人。他们知道留香每天早上从桥下走过去,根本不是去工作,而是为了赶到英雄山去跳舞后,就都找到了新话题,抽空忙着和留香打招呼。说没想到唐光荣一个开破摩托车的下岗工人,家里居然还养着这么个迷恋跳舞的老婆。
  唐光荣原来的同事大个子,和唐光荣一起二次下岗后,也跟着唐光荣在这里开三轮拉客。有一次他看见留香对着唐光荣笑,就笑着对着留香说:“留香,你能不能每天早出一会门,来这里教我们跳一阵子,让我们在冬天等客的工夫里,也好跳着舞步暖暖手脚。”
  留香说:“我害怕你们学会了跳舞后,会把摩托车开得也像跳舞一样在原地转圈子。要是那样,就什么样的客人也不会跑到你们的摩托车上来了。你们天天拉空网,回头你们的老婆就会骂我害你们了。”
  大个子说:“我和唐科长都已经从面粉厂里下两次岗了,我们大不了再从这里下一次,再走一次狗屎运。”
  留香瞅了眼唐光荣,然后对大个子说:“我不能再和你白话下去了,再白话就要晚了。”
  留香跳上了自行车,听见大个子在后面嘻嘻笑着对唐光荣说:“唐科长,你老婆去英雄山跳舞,怎么弄得比那些明星走穴挣钱还积极。”
  留香回过头去笑了笑,大声对唐光荣说:“光荣,你拉客的时候路上小心点。”
  唐光荣从来不愿意和人说起他下岗的事。偶尔地说起来,也会打着哈哈说那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唐光荣说我从一个厂子里前后下了两次岗,还下得那么窝囊,能不是笑话?
  下岗前,唐光荣曾经是面粉厂里的一名保卫科长。说起下岗来,唐光荣说留香是纺纱车间的一名纺纱女工,下岗也下得像那些棉纱一样干干净净。只有他那岗,下得是要多窝囊就有多窝囊,几乎窝囊得让人说不出口来。
  唐光荣第一次下岗时,是他们那个中外合资的面粉厂破了产,倒闭了。工厂破产倒闭了,不论原来是什么资的,都像俗话形容的树倒猢狲散那样,工人们理所当然地就跟在后面惶惶而散了。说他们的面粉厂是合资企业,是因为里面有三分之一的资金是新加坡的一家公司来注入的。有了外资血统,当然不论几分之几,那都是纯混血的中外合资企业,是一种看不见的冠冕。单是这个名头,就足够让人怦然心动的。唐光荣当初从造纸厂往面粉厂里去时,是花光了手里一大把的关系才进去的呢。但是,唐光荣头发梢上也没料想到,一个总投资两亿多人民币,风光无限的合资企业,居然也会说垮就垮,转眼变成了资不抵债的一个空壳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