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飘飘的旧时光


  一
  那天下午,我和杨刚、王永昌去天马中学报到。我们拖着行李箱刚到教学楼后面那栋红砖房楼下,突然看见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子惊慌失措地从楼梯口跑下来,一个高举扫帚的女人在后面穷追不舍,边追边喊:李武你个狗日的给老娘站住!见他们冲过来,我们赶紧让一边。王永昌又瘦又小,按说身体应该最灵活,可他偏偏生得笨拙,他躲闪不及,一个趔趄,手中的行李箱“哐啷”一声甩在了一边。他吓得面如土色,要不是杨刚一把抓住他,他肯定也跟着摔倒了。再看那一男一女,他们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教学楼的拐角处,只听得见那女人的声音:李武狗日的你有本事别跑!
  那年我二十一岁,去我的女友虞丽丽的老家天马镇当老师。杨刚和王永昌跟我一样,我们都毕业于市师专,只不过我读中文系,杨刚读体育系,王永昌读政史系。那天我们刚到天马中学,就看见了上面这一情景。那个叫李武的男人是天马中学的英语老师,追打他的女人是他老婆,叫吴晴。我们的宿舍跟李武家同在一层楼,因此我们到天马镇没几天就跟李武混熟了,我提及那天见到那一幕,问他吴晴为什么会像警察抓小偷一样追他,他垂头丧气,说天马镇的女人都无比凶悍,随便一个不是顾大嫂就是孙二娘,次一点的也是扈三娘;相较而言,吴晴已经够温柔了。
  李武听说我的女友虞丽丽也是天马镇的,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后一声长叹,叹息声里满是同情、怜悯、无奈与幸灾乐祸。李武明显是被一片叶子遮住了眼睛,以为他老婆吴晴就能代表天马镇所有的女人,事实上虞丽丽跟吴晴截然不同:丽丽聪明、上进、坚强……更重要的是,她漂亮又温柔,从不跟我吵架,也不会凶巴巴对我;总之,在我面前,她既像鸽子一样温顺,又像天鹅一样优雅。之前我们在市师专读书,毕业季,我们一起报考了天马中学。我之所以报考天马中学,是受了一个师兄的刺激。那个高我两届的师兄跟我关系不错,他在师专时也谈恋爱,跟女朋友同居了一年。毕业后两人天各一方,还不到半年,女朋友就跟别人好了。师兄心灰意冷,因而对我跟丽丽的未来并不看好,他说,你是文昌县的,虞丽丽是清水县的,你们毕业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缘分也就到此为止。我抢白他:你女朋友不是因为跟你分居两地才劈你的,而是你们还不够相爱。他大笑说好吧,我就等着看你们天长地久。我嘴上挺硬,心里却有点慌了,丽丽那么漂亮那么优秀,要是毕业后我们不在一块,说不定真会发生什么变故。快毕业时我问她打算报考哪儿,她说就报她老家的天马中学。我说,我也考那里。她笑,说你这只癞皮狗,想甩都甩不掉。我很得意,说我就是你的影子,只要有光,你就别想甩掉我。她说,要是没有光呢?丽丽的目光平静如水,又仿佛惊涛骇浪,这让我非常着迷。我说,黑夜给了你黑色的眼睛,我就是你的光明。我和丽丽都读中文系的汉语言文学教育专业,我们简称其为“汉教”。汉教专业一届有三个班,我读一班,她读二班。都说中文系出人才,的确,在校团委和学生会任职的,起码有一半出自我们系,丽丽是系团支部书记兼校团委组织委员,我是校文学社刊的主编,我们都算是学校的名人。汉教二班的陶小米也是个名人,她漂亮,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只要学校有大型文艺活动,她必定是主持人。毕业前,各班有一个推荐到省师范大学读本科的名额,系上让我、丽丽和陶小米都去填表。我和丽丽都报考了教师,且顺利通过了笔试和面试,只等毕业后带着毕业证去签合同;再说我们两家都不富,家里很难支持我们继续上学,因此我们都决定放弃专升本的机会。但通知填表的第二天丽丽就对陶小米产生了强烈不满,她说陶小米趾高气扬的,仿佛那个名额已非她莫属,看着就让人生气。丽丽说:要是我不放弃,她哪敢那么得意?我知道她跟陶小米之间向来谁也不服谁,便打趣说:那行啊,你去跟她竞争,看谁输谁赢。她气呼呼地说,竞争就竞争,我还怕了她陶小米不成?发毕业证那天,去省师大读本科的录取名单也出来了,让我意外的是,汉教二班被录取的不是陶小米,而是麗丽。我仿佛挨了一闷棍,问丽丽是怎么回事,她说:不是你叫我去跟她竞争的吗?我说我只是开个玩笑,哪知道你会当真呢?
  我没想到丽丽竟然临时变卦,因此那段时间我特别郁闷。但我知道她是个固执的人,对于她的决定,除了支持,我不便有别的想法;于是,她去省师大继续深造,而我独自去她的家乡当老师。起初我想,丽丽从前读书全靠她哥哥资助,我工作后有工资了,我可以帮助她完成学业。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但她立马拒绝了。她说:拜托,别把我的公主病惯出来,我不花你的钱,也不花家里的钱。不就两年么?我挣点奖学金,再打点零工,学费和生活费就够了!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点娇嗔,表情却显得一本正经,我猜不透她的想法,因此不好再说什么。
  杨刚和丽丽是高中同学,他们偶有来往,因此在师专时我跟他的关系也不错,到天马中学之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更多了,彼此的关系也比从前更近。杨刚告诉我,丽丽在高中时成绩特好,她只考上市师专,纯属发挥失常。他对我跟丽丽的前途并不看好:我没说你不行,但虞丽丽的心很大,你驾驭不了她,说不定哪天煮熟的鸭子就飞了。杨刚张着乌鸦嘴朝我不怀好意地笑,笑声中满是羡慕嫉妒恨。我说就算飞了也不会落进你的盘子。他色迷迷地说,万一不小心落进我的盘子,我必定笑纳。
  杨刚年长我两岁,高我半个头,在师专时是校篮球队的前锋,喜欢他的女生得用计算器来算。杨刚有感而发:在学校的时候中意的女生成千上万,到了天马镇眼前就是一片黑暗。其实天马镇上并不缺乏喜欢杨刚的漂亮姑娘,但参加工作后的杨刚已经变得务实,他希望找个能跟他结婚的女朋友。他说女方只要年龄跟他相差不大,有稳定工作就行,至于长相,他也不挑剔,看着不恶心就行。这个标准其实很一般,在天马镇却比实现共产主义还难。因为他所谓的“固定工作”指的是事业单位人员或公务员,但那时天马镇具有这一条件的女性屈指个数,镇政府机关有两个没结婚的,却早已名花有主,她们的男友都是县里的干部;学校有几个早己当了母亲的女教师,她们的男人差不多也都在镇政府工作;只有跟我们同住一层楼的张晓勉强符合条件,然而张晓那时已经三十多岁了,且经历复杂:她初中毕业后在一所小学代课,后来通过进修转为公办教师,刚调到天马中学不久。她什么课也上不了,只负责管后勤。张晓十七岁结婚,十九岁死了男人,后来跟无数已婚和未婚男人好过,却都有始无终,据李武的老婆吴晴说,张晓之所以能够从乡下的小学调进天马中学,是镇上那个曾经与她有染的老副镇长起了作用。很显然,在杨刚看来,张晓太老。全面排查之后,杨刚陷入了绝望。他对李武说,难道我要像你一样,娶个没有工作的彪悍的天马镇女人当老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