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向西向西


  在尘埃落定专事绘画之前,人们印象中东方的一项主要事迹,是他以拉萨为终点、从深圳骑摩托车一路游历而去的率意之行。其过程中,尚有近半年在四川甘孜康巴藏族地区的无目的生活。那时,他被认为是一个无视秩序、以生活为试验场的游乐专家。过去那个公路骑士的形象,与他如今归于素朴常态的外表已经有了不小距离。
  
  东方认为,他与他的同藏文化相关的朋友们,都受到上世纪80年代流行的“生命”观的影响。东方说,“当这个‘生命’不太深刻的时候,就被误解为只是人的载体容器,或者认为是欲望的无节制显现,这在佛教上是错误的,后者认为这违背了心”。在去西藏之前的生活中,东方关于“心是什么,什么叫‘用心’以及如‘何用’”满怀困惑,他的想法是:“去西藏问”。
  
  不过当年,在以拉萨为终点动身上路之前,东方并未明确把西藏作为要前往与认识的主要对象,“它对于我好像是空的,抱的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他说:人们把“去西藏”当作一个远离尘嚣、实现自由生活的证据,但是对于东方来说,那里是“自由的实象”还是“自由的虚象”仍然显得扑朔迷离。在他看来更重要的,也许是“为什么要去西藏”以及去的过程,对于漫游者,过程构成了“另一个西藏”。尤利西斯的故事堪称一切漫游者故事的原型,在诗人卡瓦非斯手中,它呈现为一个变体:尤利西斯的故乡伊萨卡岛,作为旅途终点不再具有主要意义,因为无目的旅行过程中一切外在和内在的经历,已经构成了另一个伊萨卡,诗中这样说:
  伊萨卡给了你神奇的旅程。
  没有她,你就不会去远行
  而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留下给你
  如果你发现她清贫,她并没有骗你。
  那时,你早已满是智慧和历练,
  你一定会明白,伊萨卡对你意味着什么。
  在回顾往事的过程中,“一个人怎么成为了这样,而不是另一个”,这是东方同我一起尝试探讨的谜。
  
  “无明状态”
  
  东方记得,当他还是少年,由于在青海“野得无法管理”,父母送他去江南上学,认为内地城市的教育环境对他有益。自此开始的扬州一青海的南北两地生活,持续到高中结束。一次假期他从扬州返回青海,在西安火车站看到一群嬉戏的少年时,顿时感到羡慕,想象那是一种自由的浪游生活。他把这种感受告诉父亲,父亲对他说:“你这个孩子的流寇思想很严重。”
  “那时生活的变动很大”,他说,不断的地理空间转换带来的一个结果,是对陌生环境没有好奇。青海的藏族生活环境为东方自小熟悉,生活中不时出现藏文化的一面,比如藏族节日,以及家中也喝酥油茶、吃藏族风味的食物等。在东方看来,他很早就度过了“对边疆少数民族地区的猎奇心”阶段。他认为,人们所称的“猎奇心”,大多单是指内地观看边疆时的心态(尽管边疆对内地也有猎奇心,但影响不如前者),由于自己不断转换地理空间的生活经验,他的这一心理很早就被削弱。
  
  “在扬州,人们说我是青海来的;在青海,人们说我是扬州来的”,东方说,这使他在整个少年时代都感到自己的身份模糊,这种感受持续至今。他说,他的“故乡感”是模糊的。现在,他得到了一个自我的归宿,或者说,一种自我的“果”:在北京安定的画家生活。但是却没有地理空间上的“果”,一种如同对“故乡”的认同,这之于他迄今依然是模糊的。
  “现在看来,这就是无明状态”,他说。
  东方的讲述中频繁出现佛教的术语和概念,也时常用因果观来解释自己的经历。此外,东方把自己的生活视为“十年一个周期”——整个80年代在部队的十年,以及转业后,整个90年代在深圳淘金的十年。
  在深圳的喧嚣红尘中,尽管形象上一直虬髯长发、给人强势粗犷之感,但是内心同外表相比有一个落差,东方说:“看到所有男人的脸都是沉重的,快乐的人很少。自己也不堪重负。”他的形象一如那个年代无数下海的文人,介乎于艺术家装束与商人之间。他从事过的职业,迄今还记得的有十几种,其余若干短期的都忘了。他说:“人们说起那个时期的深圳,都会说现实残酷。自我迷失等等,这看上去是套话,但是对亲身经历过的人来说,会知道这种迷失是实实在在发生的。”
  在深圳的各种交际遇合中,他同一位年长于他的甘孜藏族人布隆那大哥成为知交,并保持着与藏传佛教有关的朋友们的联系。这些朋友包括一些对藏文化传播有过贡献的文化人士。他把这些人物,都视为自己的“加持者”,即促使他走上一条道路的人。并且,逐渐促使他对西藏的藏传佛教文化的兴趣日益加深。当他在石渠的一座寺庙中观看画图上绘制的观音的42种法相,其中一个法相是一片树叶,这令他印象深刻。他也把他的“加持者”们的各种社会身份,都视为“法相”,他们可能是异士大贾、凡夫艳女,可能是一片树叶,一辆摩托车。
  “加持者”们包括朋友王川。“王川这个人,在我的生活中是一个上师,在需要甘露的时候会给予你一点甘露,需要一些精神上帮助的时候,他也会显出一种魔相来帮助你,看你能不能破解。”东方说。在后者家中,两人关于音乐有一次争论,争论的内容继而发展到那个时代人们普遍喜欢谈论的话题;“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矛盾。由于东方的手机铃声在过程中不断响起,王川说,“你把不和谐音符带进来了”。东方意气用事地说,那么从今天开始,“不用电话了,扔了”。与此同时,他心中正怀有一个比不用电话更极端的、已经产生了一段时间的想法,当时并没有对王川说。直到当天晚上,他才打电话对王川说:想结束深圳生活,骑摩托车去游历。
  关于为什么选择摩托车这种形式,当时东方的考虑是,步行不太现实,一路搭车走又有限制。他在部队时曾经学到一些机械修理的技能,并且进入部队之前已经会驾驶摩托车。于是,他买了一辆两万多块钱的二手国产摩托车,“选择它是便于维修”,他说,如果是形象悍猛扎眼的“哈雷”,好看是好看,但是在路上坏了会很难配到零件。
  收拾好帐篷、相机、朋友陈伯军赠送的一台DV摄像机(以后用它拍摄了8000多分钟的素材),东方在长途电话里请布隆那大哥为自己祝福,后者建议他于2000年4月24日这一天出发。这一天上午10点,东方装备齐全后,骑着摩托车驶出深圳南头关。这一年他30岁。
  
  “东方西行”
  
  并非一开始,东方就把终点设定在拉萨。奔行至肇庆七星岩,在一家宾馆里,他才把目标明确为去甘孜,看望他那位布隆那大哥。
  在关于这次摩托之旅的讲述中,令我印象深刻的并非旅程中的故事,而是东方对自己的弱点和虚荣的描述。可以从照片上了解一些东方离开深圳时的情形。这位一身朋克行头的公路骑士的出发仪式,如今看起来有点像一场秀一提及这一点东方并不避讳,他坦率承认,他当时正是迷惑在一个时代流行的自我表演行为中的一员。“刚开始想到要做这件事时,并无表演性,形象的夸张是不知不觉产生的”,经过了许多时间之后,东方可以作这种诚实反思。他更进一步说:自我表演是在一个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