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之恋


  “情况正在慢慢好起来。”
  ——波西格《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马路上行驶着川流不息的汽车,由南向北,自东向西。车轮碾压起夏天的热浪,几乎要融化了漆黑而又看起来黏软的柏油马路。一辆摩托车被挤到了马路边缘,骑手的头盔上盖了薄薄一层灰尘,夹了两片不知何处落下的树叶。那辆马力并不大的摩托车就那样在车流的边缘义无反顾地前行,载着骑手和大包的行李。迎面是即将西沉的太阳和远处连绵不绝的群山。
  不知从何时起,我的憧憬里总浮现着一辆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影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我时常盼望着驾一辆摩托,穿过沙漠和平原,穿过森林和沟谷。彼时也常被自己这种疯狂的念头所惊愕——生长在城市里的我,见多了拥堵的汽车,看惯了缓慢蠕动的车流,这样不羁的念头究竟从何而来。
  后来上了大学,得了一小笔钱的我开始向一位初中同学学骑摩托,开始忙碌于考取摩托车驾照和到处选购摩托车的路上。鬼使神差,似乎就是自然而然地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我从东北的家乡来到了西北高原和群山之间的学校,在黄土梁狭窄的公路上骑着崭新的太子摩托车,想象着自己是骑着大力神,横跨南美大陆的切·格瓦拉。在黄土之间涌动的细小河流和岸边稀疏倔强的树木,在我看来是格瓦拉横越的亚马孙河和翠绿而辽远的雨林。远在故乡的朋友偶与我谈及摩托车的事,慨叹道一个大学生怎么玩得这样野。我举出一代古文字硕学商承祚先生在北平任教时,就买了一辆摩托,在长安街上飞驰。又举出郭沫若先生《女神》里的句子——“哦哦,摩托車前的明灯!你二十世纪底亚坡罗!”朋友被我掉书袋一般的讲解激怒,笑骂:“你真傻,真的,你单知道骑摩托……”我反唇相讥:“和尚动得,我动不得?”
  我远没有千里单骑,把摩托车开到青藏高原,倚天四顾、立马昆仑的大气魄。那些公众号上、论坛里的骑手们太遥远,遥远得让人高山仰止。俗事缠身而又甘于平静的我喜欢在校园的水泥路上携我之所爱,在巨大空旷的校园里漫游。发动机的声音并不大,是跳动着节奏的律动。我们缓缓地在春天看抽芽的绿叶;在夏天从墨镜下窥探刺眼的烈日;在秋天西风漫卷的黄土里,看“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的景致;又在冬天的纷扬的大雪里,把爱车盖住,抚了又抚,陪它一起在忙碌了一年的日子里,看漫山皆白,看银片狂舞。在一个不甚严寒,甚至有些和煦的冬日里,我骑行在冰冻的校园小路上。车猛然失衡,我和车便一起翻倒在地上。我仰面躺着,蓝天似乎近在咫尺,以我为圆心向四面八方延伸到不可看见的远处。天原来这么蓝,好久没有这样看天了。
  唯一一次可以使我作为谈资的远行是从兰州骑行到康乐。一百多公里的距离,同行者是几个有共同爱好、骑着风格各异摩托车的同学。我骑行在西北冗长而寂寞的公路上,走过黄土地上的坑坑洼洼,顺着曲折陡峭的路,挂上一档,轰鸣着走上刚刚还模糊的山顶。山顶的风凛冽,卷着风沙,几乎可以把眼睛吹下泪来,又仿佛下一秒就会划开脸上的皮肤。我停了车,用脚在地上支撑,看向左边和右边的山下:微小的汽车正沿着我来时的路向上盘旋;交错的路在一个节点相遇,又各自通向不同的远方;清真寺墨绿色的圆顶和尖塔垂直地指向天空……不太遥远的旅程里,我看见汽车撞上了路旁的巨石,看见了如我一样的骑手连人带车翻倒在路边,同样也被卡车气势汹汹地鸣笛,在惊惶中躲到了路边。所幸平安往返,我和我的朋友们各自携着爱车,又回到群山之间的学校。
  后来,教我摩托车的初中同学——我叫他师傅——从东北开始骑行全国,从吉林到贵州,又从贵州入西藏,经川藏线入四川。我闻讯从学校骑到定西,在从四川到甘肃的路上接到了他。当晚,我们住在学校的招待所里,听他讲一路上的险情:怎样在川藏线上摔倒,怎样在绍兴弄炸了轮胎、摔断了脚踏板。一个身边极熟悉的人,猛然经历了我一直魂牵梦绕却无法实现的梦想,让我陡然之间无所适从。然而我又很快想到:这世上该有很多事以我们短暂的人生远远无法实现,譬如我的摩旅之梦。同行者们比我走得更远更远,遇到的惊涛骇浪更多更多。然而骑着我的摩托车,缓慢行走在我周围的世界,在苍凉的黄土高原上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未尝不是属于我的摩托之恋。
  鲜有惊心动魄,也没有太多的跋山涉水,我只是在静静享受属于我的摩托之恋,在悠然前行中慢慢让摩托车的轮胎成为我四肢的延伸,和西北的黄土、东北的林海融为一体。
  当返乡的摩托大军裹着厚重的军大衣,带着堆积在后座的行李,顶着萧瑟的风经过我面前的时候;当孤身一人的骑手骑着他的爱车,在路上渐行渐远的时候,此刻,站在路边的我总会敛容而立,默诵着对这些如我一样的骑手们的祝愿:
  “情况正在慢慢好起来,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