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绣

鲍尔吉·原野生于呼和浩特市,蒙古族。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主席团成员,一级作家、编审。国家教育部“十一五”规划课题组专家。辽宁省公安厅专业作家,三级警监,现居沈阳。出版《掌心化雪》等多部散文集,并获多次大奖。

我家那个王八种。他说国家对他这类科技人员有奖励,给他二十万元他没要,要了一个娶小老婆的指标,受法律保护。

国家保护他包二奶?

对呀!他说是法院发的金牌,一个金牌可以娶一个小老婆,一共给他发三个。

自杀是自杀者低估了生命的伟大瑰丽,忽略了生命展开的时间顺序,而且浪费了社会所支付的巨大的生活和教育成本。上帝轻轻碰你一下,你就自杀,上帝以后还会把你当作含金的矿石用力锤打吗?

第二项缺陷是人类的发情期被设计得太长,像人类这么漫长而又不间断发情的生物只有苍蝇和老鼠,而人类的寿命却比苍蝇老鼠长,太过分了,难怪你们中国有计划生育委员会。……上帝让动物们每年只有一次短暂的发情期,让衰老的动物干脆不发情。你到公园看看去,有多少人类的老干部、老职工在和卖淫女勾勾搭搭。

百佳镇今天逢集市,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被来自最遥远地方的农民覆盖了。集上的农民由于粮食、猪肉、花布、农具而流露出开放的笑容。我也许十年、也许二十五年没见到这种土地式的笑脸了,袒露实在。我见到的农民在城里或电视上,他们笑的时候,筋像短了,像配合,像练习,像回忆笑。我这么喜欢集市连我自己都奇怪。太阳把阳光如此慷慨地照在玉米上——每一粒扇形的玉米带白脐,如土地笑掉的牙齿;照在木头风干变白的驴车上,照在自信心大增的驴上——改革开放前的驴跟受批斗的地主一样沮丧,原来的驴除了黄胄画的全然沮丧,现在它们像美国人一样滚瓜溜圆,眼圈甚至很俊美。集市上的一切在阳光下显出强大的富足,比超市里的东西体格好。

我看到有人卖一堆钢叉,堆在草绿色的雨布上,垛草的叉子。农民割完青草,地里晾干,捆成个子,拖拉机来地里拉回家。爷们儿或系鲜艳头巾的农妇用钢叉把草个子向车上戳。草垛在车上垛得高,钢叉被干草磨得雪亮。然而地摊上的钢叉不亮,上一层橙色的漆,像从消防队偷来的。上橙色漆干嘛?不知是谁的主意。我第一次看见刚出厂的干草叉子。那边还有铁锹。铁锹头新得如同话剧团的道具。好铁锹越用越亮,比不锈钢还亮,以“锋快”二字形容好铁锹并不算阿谀奉承。我当知识青年时的铁锹,“嗖”地一下斩断拇指粗的树根。给马车装土,“嗖、嗖”,土一点儿不沾锹,像铲沙子一样,实为湿重的黄土。

卖铁锹的人正专注地观摩卖香瓜马车的骒马拉粪蛋,新鲜的粪蛋像从传送带里送出来,拥挤有序,用陶瓷界的术语叫“黄黑釉”,风格朴重,马因此骄傲地翘尾。

买铁锹的人多不?我问。

多个屁。他把目光从马臀收回,看我。

咋地?

现在谁还使铁锹啊?使铁锹干啥呀?

他说话十足带着马拉粪蛋的冲动。我问,不使铁锹使啥?

使拖拉机呀!现在人手都不摸家伙什了。

家伙什说的是农具。摸啥?

摸麻将。

也对。麻将光滑,能叠压成城,啪啪响。能赢十麻袋玉米的钞票。铁锹钢叉能吗?答:不能。

这里还有卖点心的。我在农村的时候连供销社都没点心。现在集市卖点心了。

蛋糕、油炸麻叶、四瓣酥与大片酥。点心摊上有个白钢烤箱,支油锅,现做点心。这个摊又诱发我对点心的拥戴之情。在城里,我连看也不看点心,饱和脂肪酸、反式脂肪酸,谁吃。在农村的集市上,一个大长条木头桌子摆满点心,桌子下有青草,还有偷偷开放的花。你能不瞧一瞧吗?点心摊左边是卖南瓜、豆角的,右边是卖布的。卖布人把鸳鸯戏水的红绿被面披自己右肩上,都像给点心造势。

我费尽气力把眼光从大片及四片酥麻叶上移开,看卖点心的人。哇,我敢说一般人在一年之中也见不到这么漂亮的女人,最多三年内见到两个,第二个也是这个女人的妹妹。她细长的眉毛攒成整齐的锋线,睫毛上翻,像探摸眉锋。眼睛如像善意地嘲笑集市上的人,嘴唇小到一碗莲子桂花茯苓红枣粥要送一百多匙才吃完,我没数过,这是个大概数字。

这点心……话说了半句,我不知往下咋说了,用手指点心。

她吓一跳,可能怕我是防疫站的。点心咋啦?她说。

我心里想说点心好看可没你好看啊,说成你长得挺像点心啊!

她乐了。让人乐其实不是什么难事,蠢话说出来谁都乐。多少钱一斤?

蛋糕五块五,麻叶六块钱。

我假装点点头,走了。话说不下去了,就得走。她在我视野里移出,个子不高,肩胸圆润,头发是天然的金黄色。

我想起《斯卡波罗集市》男声二重唱,什么兄弟唱的,美好。美好不复存在之后对美好的追忆,譬如爱情飞走了,却从天上没完没了飘下一片羽毛,羽毛永远也拼不成鸟。斯卡波罗跟集市没关系。李焕之、彭修文,还有《红旗颂》的作者吕其明,都是冼星海之后的大音乐家。可惜,他们五十年来没大作品。彭修文是多好的音乐家,只编些曲子,创作少。李焕之节目写得好,圆号、小号和中国的唢呐锣鼓都是节目音乐的主色调。他何不写一首《花火绣的集市》?这里有列宾式的粗犷与鲜艳。花火绣的人们在集市手指嘴说,人嘴里如果说“种子、玻璃、鞋、碗、笸箩、菜刀、柴火、鸡蛋、牛”这些词,这人一定健康,他一直说就一直健康。这些词离山川土地河流上帝很近,能说这些话是福分。在集市上,小孩和大人都像找什么东西,狗在人群中仰视人的脸或屁股。拥挤在集市上是幸福的一部分,不像超市中的无奈。集市上什么都不缺,大姑娘小媳妇、瓜果梨桃,都摆出来了。人不一定买个够,但可以看个够。可以摆秀,可以传言,可以拉着别人的手攀谈,这都是超市没有的功能。

我如此东溜西逛,见一孩子把猫放在狗背上让它骑,猫狗不干。我忽然想起扎伊诺,他骑着高头大马去了哪里?

我在人群中找扎伊诺,又回到了点心摊,那个卖点心的女人喊我:

大哥,问你点事。

啥事?

你是干啥的?我其实怕别人问我是干啥的。我说了干啥的,谁都不信。我说我是作家,人家说别扯了,你是林业站卖树苗的。我说我是乐评人,别人说你像乡村小学体育教员。我说我是警察,别人说可别逗了,警察哪有你这样的?你再说打110把你逮起来了。

我问女人你啥事?她说我看你第一是外地的,知道事多。第二能有点文化。你咋看出我是外地的?

我们这的人擤鼻涕往裤子上蹭,你用白白皱纹纸。纸还在小塑料包里包着。提前叠好的吧?

不是我叠的。

再有,你看点心乐。别人看点心咽吐沫。

这就是外地的?

反正外地人比咱们这地方人强。

外地人省吐沫。你咋看出我有文化?

你褶子在眉间,手背没褶子。老百姓手上褶子比脸上多。

这跟文化没关系。你看我像干啥的?

肯定是种西瓜的。

种西瓜的有文化?

公社西边河南种西瓜的人有技师,有德国喷灌,咋没文化?你是种西瓜的不?不承认?

是种西瓜的,你有啥事?

女人说,我想问,问啥呢?你们河南人啥都明白……

那是,种西瓜种的。

问,先离婚后娶小老婆,还是先娶小老婆后离婚?哪个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