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儒医的三个隐喻故事

南园———雪及其文化象征

南园俞家桥扫叶村庄主人薛雪的身份比较复杂。受文坛推重的诗人,擅长画兰的画家,中国古典哲学著作《易经》研究者,城市山林里的隐士,著名医人等等,这些身份从不同领域说明薛雪的社会角色和获得的重要名声。作为江南著名的诗人兼理论家叶横山先生最年轻的弟子,薛雪一出场,就受到士大夫阶层注目,这一点让薛雪日后成为时代佼佼者的可能性大大提高。成名以后,他的诗作265首和诗论分别辑集为《一瓢诗存》和《一瓢诗话》,自己花钱出了家刻本,由同门师兄沈德潜为他的诗文作序;南京袁枚随园这位文坛新领袖,亦以晚辈后学大力鼓吹,所有这些信息,表明薛雪的文学地位在苏州甚至全国已不容忽视。由于文名卓著,薛雪两次荣幸地被推荐为朝廷博学鸿词科预选人。但他一直比较谦虚,这从他取“一瓢”为号可以看出。有一部出自当时文人的笔记记载,一瓢这个号,来自于一次薛雪与某位寺僧的赌酒,其实更合适的说法,可能是当事人借了士大夫阶层耳熟能详的成语,所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薛雪对个人文学才能的谦虚估计,显然非一般庸常之人所理解,而是深得先贤遗意。比较起来,薛雪对他另一身份,自我感觉更加看重。他一生始终研讨中国最古老的哲学经典《易经》,著有《周易粹义》。如果考虑到乾嘉年间的吴学大家惠栋,其祖父和父亲以研治《易经》为吴学“三世传经”打好了基础,那么薛雪生为惠栋同时代人,他在遵循“汉儒易说”上的考释功夫,亦足以表明他是一位训练有素的学者兼透彻阴阳观念的哲学家。南园不大,然而僻静之地正是雪色生白,亮得明媚耀眼!

十八世纪的中国医学,在宋元以来的新儒学背景下,进一步强化了下述看法:即,一个更为社会看重和认可的医人,他的权威性,是由他的儒学学者身份确立的。对医人正统性与权威性的要求,首先不单单看他的技术,而在于他是否熟谙儒学经典,对于中国儒学一贯秉持的宇宙观是否有深刻的哲学领会。如果达到了这两条,那么他就被尊称为儒医,从而获得医人职业最受尊重的社会权力。至于当时社会大多受儒学教育和影响的公众,也会根据他们的知识和价值观念,来理解医学,评品医人,从而使这个看法深入渗透社会意识形态。不用说,薛雪完全符合这样的历史、时代和意识形态要求。像当时不少医人一样,薛雪对于医学的冲动,起初完全出于中国传统奉养双亲的孝子之道,为了医治母亲的疾病,他才阅读研究医学典籍,而后正式选择医人职业。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头,也是薛雪从事医业的道德基础。后来,薛雪表现出来的医学才能之所以不同一般医人,既非来自名师传授,则完全得益于深厚的儒学素养以及哲学智慧。对此,不但上层文化人士给予高度评价,一般社会群体亦寄予极大信任。薛雪自己也明白他作为名医的重望所在,所以一部《医经原旨》首先从理论上认证了他的权威资格。这部注解医学经典《内经》的书,其所以重要,远非撰著者在有关名词考释上溯源清流辨伪求真,而是在儒学经典思想范畴内,用易学的观点对于医学的解读,它的基础是《周易粹义》,所原之旨,亦为《周易粹义》的移译。宋儒严格要求他的后继者们,必须首先做到“究天人之际”,才可以“成一家之言”,学者薛雪做得恰如其分。他在《日讲杂记》中交待得很清楚:“在《易》先天图,乾在上在南;后天图,乾在下在西北,与《内经》之旨正合,体用互呈,生成共著,人体一小天地,岂不信哉?”所以,能成《医经原旨》这样的专家之言,不能不说薛雪参悟了易学所包含的高深的宇宙原理。

于是,薛雪的诗人朋友袁枚,有更多机会亲眼见证他在运用易学思想之下高超的医术,甚至袁枚本人患重病,也是由薛雪救治的。尽管袁枚那些称赞薛雪医术的文字,辞藻华丽,不免私人情谊,却也令人信服地树立了薛雪在吴中医人群体中的地位。通过诸多地方文献以及薛雪自己的医案记录,我们得知,作为十八世纪中后期的正统儒医,薛雪以写作《湿热条辨》在乾隆十九年左右名声达到了最高点。有关他与另外一位名医叶天士的争论和较量,在此之前即已展开,不过作为历时性事件,这时候的薛雪可能在理论上更显得理直气壮,虽然叶天士已去世九年了。对手不在,理论和观点却仍然可以双峰对峙。叶天士比薛雪大15岁,成名自然早。薛雪虽后起,却也有足够时间,与叶天士分庭抗礼。清史稿的写作者,认可了他们两人相等的权威地位,说“二公各有心得,然不相下”,把他们两人之间的分歧与不和关系公开化和史学化了。至于吴县及苏州府的乡亲们,对本地两大名医之间发生的有趣故事,一直津津乐道,但出自民间的大部分传闻,在严肃不苟的医史研究者那里遭到否定,不予采信。特别是“扫叶庄”与“踏雪斋”的取名,研究者坚决指出,与两人之间的矛盾、对立无关,只不过好事者利用了这种巧合进行杜撰而已。

医人之间技术上的竞争,前代绝非少见。仅以苏州一地来看,明清之际有记载的各类医师人数就已达到百数人,持续不断发生的竞争,使一些名医脱颖而出,获得声誉和地位,也在一定程度上扩大了吴中医学的社会影响。但薛雪和叶天士的争论与较量,既为以往竞争的延续,却又凸显了特定的文化背景。在个人得失上,他们既没有取得谁压倒谁的优势,亦未两败俱伤,只是共同面对一个不能超越的文化局限而彼此角逐。说实了,薛、叶之争,乃儒医与世医之间文化观念矛盾的具体体现。如上所说,薛雪既然以儒学学者身份获得文化合法性和医学权威,就不能不使自己站在世医叶天士的对立面。像我们知道的那样,叶天士的权威,靠的是医学技能的积累和实践经验。他的祖父叶紫帆和父亲叶阳生都是当时名医,典型的世医出身。而且,叶天士在父亲去世后,又先后跟从十七位民间医人学习医术,进一步说明他的医学技能主要不是来自于研读儒学经典,而是来自于长期治疗实践。其实,要说叶天士本也可以在儒学教育方面得到深造,但因他父亲早亡失去机会,这就让他只能终身维持世医身份,而与儒医有了不能改变的文化距离。不同的文化要求,产生并加大了他们两人分别所代表的儒医立场和世医立场的异见,表面上的医术高下之争,后面的关键是价值观,在相互可能出现的敌对和攻击中,含有争取社会支持的权威性诉求,但主要看谁更有权力更能成功地捍卫各自秉承的价值思想。尤其,当医学知识和技术,被进一步要求体现正统学问后面的道德价值时,儒医和世医之间的冲突,最后反映出文化伦理上尊卑之争。所以,薛雪与叶天士两大医学高手的这场对垒和保卫战,也都可能因为各人均自负不凡,各有支持者推波助澜而意气用事,以致失掉应有的学术风度。

关于他们,那则被广为传谈的民间故事,仍然是值得我们解读的有趣文本。第一回,薛雪与叶天士相遇在公共场合医药局。薛雪通过诊脉判断一个更夫染上时疫,已无药可治,叶天士随后却证实这个全身浮肿皮肤黄白的更夫,不过是夏天被蚊香熏坏了身子,只要两服药立马可以治好。结果表明叶天士技胜一筹。薛雪的失误,全在于他谨依阴阳之理而行,却忽视了人的身体外感毒气这样的偶然事故,叶天士见识的病例多,尤其多了解下层人民的生活起居,所以一眼识出更夫症结所在。薛雪在这次竞技中,与其说是叶天士大庭广众下对晚辈不留情面,让他个人自尊心受到伤害,不如说他的儒学学说的理论权威遭致轻视,心里当然不会服气,与叶天士绝交势所必然。民间故事的好意,让世医的长处在这里暂时得到发挥,在认同世医的同时,似乎对于儒医理论上的自负稍示不恭。第二回,轮到薛雪获胜。叶天士母亲生伤寒病,天士自己用药,总是不能彻底治好。薛雪听说了,就故意让人传言,必要用白虎汤云云。白虎汤是专攻阳明病的药,叶天士不敢轻易用在年迈的母亲身上,听到薛雪的一番见解,叶天士放心用了这个药方,果然治好母亲的伤寒。治疗“伤寒”这种内症,显然薛雪的理论长处就发挥出来了,而叶天士看来还不能够详解“内经”之旨,把握不定,故临症束手,需要薛雪指点。薛雪上回不满天士的轻视,且与他绝交,但医人救死扶伤原是天理人情,薛雪这回私下里援手,见出他的敦厚风范。民间由此承认了他的学问,也对他的人品做了适当的补救。于是通过第二回故事,薛、叶和好,儒医和世医达成平衡,当然这只是民间喜欢成全的大度。民间故事没有交待薛、叶二人之间发生这些事情的确切时间,也以惯常的含糊不清和宽容,抹去他们个人分歧和竞争的裂隙所在。但是薛雪和叶天士技艺较量故事,暗示了儒医和世医之间争夺医学话语权的现象,普遍存在于明清医坛,薛、叶二人不同的身份和个人风格,甚至他们为自己居住工作处所的风雅命名,都易于激发民间的想象和编撰能力。

更有学术可比性的问题,应该还在他们立身扬名的代表性著述方面。严格地说,叶天士在世时,并没有将他的温病学发明亲自付诸著作,他这样做的原因,只能出自一些推测,我们后面再谈。十八世纪中叶,温热之论通过叶天士口授,其理论方法得以流行,在吴中医学范围内肯定大有影响,他的地位因此列在清代温病学四大家之首。但薛雪作为叶天士对手,同列温病学派中,这种既有矛盾又可融合的情况,也颇具分析探讨的必要。两人在医学上“各有心得,然不相下”的前提,已说明晚于叶天士的薛雪,不太可能追随叶天士的温病学说,所以薛雪必欲以《湿热条辨》与《温热论》相抗。如果时间论断上不错,叶天士关于温病的万言论文,在他逝世当年正式整理出来,那么九年后薛雪《湿热条辨》成书,清楚说明薛雪在对待同一类疾病认识和治疗上,将自己与叶天士长期不同的医学思想,也通过文字固定下来了。薛雪大抵认同“温病”从口鼻传入,但作为温病病原的“温热”与“湿热”之学理分析,却十分不同。叶天士只突出强调温病的外感传染,“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循卫气营血传变”,却不明此温病之热乃“少阴、太阳同病”,而湿热病邪,则是阳明与太阴同病。他的比较,其含意并不隐晦曲折,至少说叶氏离开张仲景“伤寒论”另创新说,其实还是未能通晓人体的阴阳原理,而他认定“医经充栋,不越阴阳”,“阴阳学说,万宗归一”,所以“湿热”这个概念的提出,实非对“温热”的补充,而是直欲表明与其学术旨趣上的“大异”。至于叶氏对温病施治,惟用轻清之剂,这是一种世医惯用的取巧办法,薛氏虽未做置评,他自己当然一定会谨依正统了。乾嘉之际,唐大烈编辑《吴医汇讲》作为医学讨论之用,在收入薛、叶的论文时,是否注意到他们之间明争之外的这个暗斗?又是什么原因未收《温热条辨》只收《日讲杂记》?这些或许无关吴中医学大局,然而这其中的差别和奥秘所在,发生在当事人身上,我们不能不作一文化上的探隐发微。如明智的研究者所言,明清儒医与世医之间的竞争,在医学发展方向上实际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重要,儒医和世医在医学技艺上的区别,边界也不那么清楚,然而正统文化及其道德目标,在医学一道中仍是一个不可小视的问题,其价值取向之下的医学家身份认同,亦关系到当日中国文化的整合所遇到的障碍和麻烦。梳理当日薛雪与叶天士争论,意义即在此处。

1751年,乾隆十六年五月十四日,薛雪在扫叶村庄水南园举行盛大宴会,宴请不久前辞官闲居的诗人、小说家袁枚,是极富象征性的一件事。众多文化精英欢聚苏州郊外,诗酒唱和,并不仅仅为了说明主人交游广泛以及好客和风雅。薛雪把自己置于这样的文化场景中,再次突出他的儒医形象,这一形象借助朝廷史官出身的袁枚加以记录和品题,无疑加重了其历史重量。考虑薛雪这几年正积极准备刻印《医经原旨》,《湿热条辨》亦将完成,薛雪这次精心举办的宴会,其后续意义不说自明。倒是我们在检查有关叶天士的事迹里,还没有发现有叶天士与文化界名人们交游的热闹。他的热闹在民间,他自己内心里好像相当寂寞。也不完全是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孤寂,而是对于身份的自我认同,似乎存有驱之不去的犹疑和困扰。为什么叶天士不肯著述?也坚决不让子孙承继他的医业?玩味他的一些片言只语,也许可以理解。叶天士说,医学“学问无穷,读书不可轻量”,又说,医学太艰难了,生死之间的责任太重大,除了天资敏悟外,非得读书万卷不可,因此“吾死,子孙慎勿言医”。事情都牵涉到“读书”,弦外之音,有点正话反说的味道。既然读书尚不能“轻量”医学学问之大,那么如果不读破书卷,那就更难掌握医学的深奥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医艺艰深如此,能不做医人,还是不做医人的好!况且,世医的学问哪怕再高明,才华哪怕再超群出众,也会受到不能严格系统学习经典的怀疑,这样的“以医传世”,还有什么意思?叶天士自己在当时,未尝不知道他的天才和权威,也未尝没有著名的学者文人为他说话,称赞他“先生无日不读书”,但于身份上那又能怎么样?一种很深的文化偏见和出自正统的评价方式,仍然可能在他孤傲的内心投下一些自卑的阴影,仍然可能让他到死对与薛雪的恩怨都不能轻易释怀。事实上,后世对他的质疑并不少于对他的推崇。质疑之词,或明或暗,皆说他在张仲景“伤寒”之外另设一个“温热”,属于卖弄技艺炫耀世人。因父亲的死对中医产生成见的鲁迅先生,在文字里谈到叶天士,亦忘不了语带讥讽,“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待到遇见了什么叶天士先生,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只一服,便霍然而愈了。”也许是预想到未来不堪褒贬,叶天士便主动后退了,放弃了。太湖上最后数年的医学阐述,他宁可希望那是一个不得而已的绝响。出人意外的倒是薛雪的孙子薛寿鱼,这孩子偏偏无事生非,完全不了解祖父的意愿,居然在他起草的墓志铭中,一字不提他祖父光荣的医学身份,惹得袁枚勃然大怒,这孩子太不知好歹了,连医之大道,道通神圣,可传之不朽这样一些道理都不晓得,迂腐之极,荒唐之极,便写信把他大骂一顿。事见袁枚的《小仓山房文集》第十九卷。

江阴夏先生或野叟的政治想象

江阴夏先生生平经历,不是很清楚,直到他的长篇小说《野叟曝言》,经过写中国小说史的鲁迅点评,学术界大约才引起注意。赵景深搜寻《江阴县志》,确知夏先生名敬渠,字懋修,号二铭,出生于扬子江下游小城江阴的夏氏望族。少年读书,学成后却不能仕进,就做了一个东奔西走的幕僚。他从事的工作,主要在官宦之家教导他们的孩子读书,虽然日子不至于清贫,但久居西席,其实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心里面郁结,总有一种雄才大略不能实现的遗憾和感慨。像所有那些落拓的江南文人一样,夏敬渠对他自己的人生处境并不甘心,也许这是他一直在外面游历,不肯安居故乡的原因,他在燕、晋、秦、陇,以及黔、岭、湘、汉之间出没,长达数十年的漂泊中,渴望寻找机会,而这个承平时代却实在太吝啬,并没有给予他一点希望,所以直到暮年,也未能改变潦倒风尘的个人命运。岁月是那样的冗长,光是乾隆在位就有六十年,夏敬渠跟着这位长命皇帝的统治,度过了他一生中最无聊和最失望的时光。他是在江阴老家故去的,他死后留下了一些著作。其中最重要的文字当然是他的小说《野叟曝言》。

这部长二十卷,一百五十四回,百数万言的小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动笔写作,无确切记载,写成以后,据说夏敬渠已七十五岁。当时南方书业十分发达,而《野叟曝言》却没有及时刻印,只藏之于箧簏,有很少几册手抄本在熟悉的朋友间流传,其原因有两个说法。夏敬渠在自己的一首诗里,透露了他当时经济困难,不能付出多达千金的刻印资费;但小说后来的刻印者在序言里,转述他高祖的话,说夏敬渠告诉过这位老朋友,他之所以不愿公开出版这部作品,是因为小说中“言多不祥”,不能在“盛世”表达。我比较倾向于后面这一原因。因为小说内容写前朝故事,当时江南文字狱,还没有停止,甚至更严厉,士人出于政治禁忌,对文字的控制与迫害,不能不格外小心警惕。迟至道光年间,这部尚在手抄本阶段的小说,仍被江苏地方政府上奏列为朝廷禁书,理由是淫秽,检照小说,这个理由实际上多少掩饰了它政治上的非法。直到光绪七年正式付梓,《野叟曝言》才首次成为公开读物,加上第二年上海申报馆排印发行,这部小说终于进入文学史视野。鲁迅与周作人兄弟,对《野叟曝言》都有深入的看法,鲁迅说夏氏创作,以小说为庋学问文章之具,周作人说,从这部小说中,可以了解明清中国文人的思想和心理。无论怎样,得此评论,夏敬渠的这部小说是不会淹没无闻了。所以,它在后人的看法里,得以列为清初四大才学小说之首。这或许让夏敬渠有点始料未及,却也部分满足了夏氏的心愿。

然而,2006年一本出自美国女性学者之手的著作,把《野叟曝言》当作中华帝国末期儒学思想理念和哲学理想的解读,使夏敬渠的写作有了另外的文化意义,由此我也产生了有关医学的新联想。一部小说,在政治学的范畴内,通过虚拟和寓言,可以将医学上升到多高的政治目标?夏敬渠的《野叟曝言》提供了非常有趣的文化读本。

《江阴县志》的作者告诉我们,夏敬渠二十岁时已经获得了作为文化精英必备的知识和学问。这些学问包括儒学经典,以及诸子百家,还有礼、乐、兵、刑、天文算学、农学医学等各门技艺。显然,夏敬渠坚持相信,假如能够顺利进入仕途,他是可以凭借这些丰富的知识,来辅助施行他的儒学价值,从而经济天下的。像所有中国文人一样,夏敬渠治学目的,是要将知识用来管理社会,完成新儒学设定的政治目标,一个阳刚健全,阴阳和谐的儒学王国。可惜各种原因,特别这个时代文化价值已经腐败,造成了现实的困境,以及个人理想的不合时宜,夏敬渠无法达成这个既定目标,因此他的那些知识失去了应用于政治的可能。怎么办?按照通常思路,夏敬渠最有可能选择的职业,是做一个医人。因为,医学对于政治仕途上失意的士子来说,是最接近于儒学道德的合理选择。那么,我们可以期待夏敬渠将之付诸实际吗?

十六世纪到十七世纪,可以说是吴中医学的黄金时代,除世医以外,一批从仕途经济转向医学的文人,亦以学者身份成为医学中人。他们的加入,不仅从学术和技术意义上增强了吴中医学的权威性,而且也使这一时期的吴中医学更具有一种道德理想光彩。也就是说,医学无论在上层社会,还是在民间社会,其所获得的信任,更进一步表达了儒学在世俗生活中的价值指归。当然,意味深长之处,还在于当薛雪和徐大椿等人,宣布以医为隐,表示他们对政治的有意退避时,他们内心深处仍然带着江南文人精神阴影,发生在不久前一个接一个的文化清洗,杀头与流放的残酷处罚,其实余痛还在,这就迫使他们不能不回到中国文人的历史思路中。与经学与文字训诂之学的兴起一样,由薛徐二人代表的吴中医学之盛,背后有一样的政治背景,亦体现为共同的文化心理同构。不用说,由儒入医的吴中士子,从医学的道德与人生价值上得到了文化代偿,心安理得的同时,他们会把训练有素的知识和个人才智,倾力用于医学理论和医术实践。于是,成为当时名医甚至耀眼的医学大师,对他们来说正是名至实归。

江阴离苏州不远,扬子江边的这座小城,虽说蕞尔之地,但与周边的常熟昆山太仓等地区一样,也覆盖在吴中医学的氛围当中。当著名儒医薛雪受到文化精英阶层的极力推许,徐大椿受到当朝皇帝召见而名动京师,饱学之士夏敬渠在想什么呢?他的出身和家族背景以及作为学者的经历,几乎与薛徐二人完全相同,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夏敬渠的政治情结比他们浓厚。然而,推想夏敬渠有关个人生存的选择,说他亦动过做一个医人的念头,绝不会让人感到奇怪。其实哪里只是动过念头,江阴夏先生甚至早已是一个医学家了。根据就在他的著作。除了一部小说,以及若干种史论和诗文集外,夏敬渠还有一部医学著作《医学发蒙》。由于可供查阅的资料,通常限于他的小说家身份,我没有找到夏敬渠做职业医人的记录,但在中国医学史尤其是吴中医家的序列中,夏敬渠厕身其间,是没有多大问题的。我认为,以夏敬渠对于个人知识和技艺的自信,他一定会有具体的医学实践,比如兴之所至,或者受人之请,为人诊治疾病。中国文人骨子里向来存有医学冲动,这在两宋以后,特别受新儒学熏染后,文人的好言医已成传统。这么说吧,业余医学家夏先生,在十八世纪中叶的吴中医学文化中,是一个有特殊意味的人,他的医学表达和医术目标,是吴中医学的另外一种文化可能。

于是,我们又要回到小说《野叟曝言》了。

在写作时间和长度上,可与《红楼梦》相提并论的这部《野叟曝言》,被认为是一部奇怪的虚构作品。作者的命名,首先表明了他的叙事立场。作为故事的叙述者野叟其人,大致上为一个隐居乡村无所事事的人,正是晚年回到江阴闲居的夏敬渠本人身份的自况。小说序中说,“野老无事,曝日清谈耳”。可一个晒晒太阳的老人,他那旷日持久的讲述里,却隐含着特殊的历史兴致和思路。在冗长的清谈中,他展开一个夸诞奇异故事,并用这个故事,重构出一整套中国士大夫文人医人治国的政治意图。

小说借助儒学创始人孔子的“素王”称号,虚构了一个叫文素臣的正统儒生。他生活的时间在明朝成化、弘治年间。那时候,天地间阴阳失衡,阳刚之气消失,阴气不正当地占据了权力和社会的位置,国家和人民像一个病人一样,处在严重的疾患之中。年轻的文素臣应运而生,他带着儒学阳刚之气,施展技能,上在朝廷除奸祛邪,下在民间救死扶伤,通过远方的征讨和内部安抚,阴邪皆灭,正气成为统治的正面健康力量。最后在重新理顺和恢复了阴阳秩序的世界里,国家和人民,包括他自己有众多女人和儿孙的大家庭都获得了幸福。

从这个简要的概括,我们看到野叟即夏敬渠虚拟的这个故事,通过政治与医学的文化同构性,把儒家哲学的普世性理想发挥到超常完美的极致。由此,一方面我们可以说,夏敬渠是十八世纪最大限度在“疾病的社会性隐喻”上使用想象力的作者,另一方面还可以说,夏敬渠是吴中医学中最大胆地把医学作为“文化复兴”的政治医学家。小说有一些“女科”方面的内容,特别引人注目。男主人公文素臣凭借他匪夷所思的医术,用自己的身体治好石女的细节,再好不过地说明医学在日常政治中的作用。因为女性的阴性身体,亦关乎于世界的正常与否,“天荒石女通”的医学传奇,不只涉及到阴阳的正常联系的恢复,而且暗示男性权力如何通过女性得到政治合法性和正当性,亦是医学与政治及家庭国家隐喻关系的题中应有之义。文素臣的家庭作为国家的体现,在阳刚之权力占据正当统治,女人顺从其位生育繁衍的稳固秩序下,展现了它的兴旺强盛,即是有力的说明。美国当代学者苏珊·桑塔格在她的名著《疾病的隐喻》里列举了欧洲文学中种种关于疾病的隐喻方式,如果她读到中国十八世纪中期这部《野叟曝言》,一定会惊讶,中国文人在医学与政治关系上的隐喻性,是多么强大,其折射的思想观念又是多么持久和超常,远远超过那些欧美文学之士。

我要说,这部以夸诞的人物情节为主体,包含了大量谈经论史、说教劝惩,以及策略机谋和生存技艺的小说,其阅读的奇特之处,恰恰不在于他不顾艺术要求炫耀才学,叫读者眼花缭乱,而在于作品中“医学启蒙”的独特题旨。在此前之后,我们还没有看到哪部小说,这样以文学方式全面整合医学政治,说夏敬渠独持创见也不为过。而以小说为医,夏敬渠在吴医谱系中则可以说真正独此一家了。我有理由推想,当夏敬渠在他的江阴故居结撰《野叟曝言》时,完全有可能把自己的《医学发蒙》作为作品内在的思想基石和构架,尽管他是如此迂腐和冥顽。因此,这本医学著作,理应不能忽略,其“发蒙”之意味,无疑超出本书专业以外。

1780年左右,夏先生或野叟的故事,全面地经典地表达了“下医医人,上医医国”的中国士阶级文化观念,成为吴中医学文化的另类传奇与另类果实。

做一个医人,然后去东林

缪希雍的医学生活,从他患疟疾那天开始。像大多中国文人学者一样,缪希雍对于了解疾病的个人兴趣,大过于疾病给他带来的身体痛苦,当一场不期而遇的疟疾到来时,显然给了缪希雍一个机会,让他能够把儒学知识应用于身体思考和理解。儒者“修身”之义,这时候从修养道德,转为对于个人身体存在的解读,在从小受过儒学经典严格培养的缪希雍来说,这样的转换完全顺理成章不成障碍。就疟疾而言,中国医学在没有获取它的病原体认识之前,一直主要依据伤寒理论进行医治,张仲景的经典表述是“夏伤于暑秋必疟”。这种自然与身体的认知方式,提供了一种模糊的可能性,同时也预留了更大的思想空间。因此,从新儒学的阴阳观念出发,缪希雍判断自己的身体疾病有着足够的知识条件。依据他学习和掌握的哲学方法,十七岁的缪希雍苦心孤诣,成功找到了他所患疟疾的病理,接下来,如何用药,是参照古方,还是另辟新径重拟新方?已经不费太大力气了。缪希雍很快治好自己的疾病。疟疾痊愈带来的愉悦,同样不只是身体的,而是思想和理论的满足,他很满意个人的知识修为达到某种技艺高度。1563年,在号称古虞的苏州常熟,由疟疾引起的一次医学思考,从而诞生一位“虞山儒医”,这事无须惊讶,纯属必然。

像这样故事,放在西方知识背景下,是不可理解的。一个本来准备读书应试的文章之士成为医人,并非通过专业方面的严格训练,其医学水准和能力不可能受到社会信任,当然更无法获取医师资格。然而至少在十九世纪以前的中国,理解这样的故事则完全不成问题。知识的一体化和通约化,使得在学术与科技之间,不同领域几乎不存在疆界。至少医学与哲学与艺术与文章学,根本上被看作一回事。随着宋代新儒学兴起,《易经》作为哲学指导思想,其阴阳学说成为儒学宇宙观的核心,对医学影响巨大。医以儒命名,开启了中国医学的一个新时代。在这个时代,医学的技术价值判断提升到文化价值判断,儒医作为新型的文化形象,其身份更多得到社会认同与尊敬。所以,当缪希雍以儒医活动在明代后期,关于他所有的医学事迹,都不过用来作为反复而必要的文化证明。虞山之下,尚湖之滨,缪希雍的家世,父辈的功名,早丧带来的贫寒生活,以及到本地名宦赵用贤私人图书馆借书苦读等项事迹,被收录地方志书,虽其中尚有误传,亦不详论他为何不去科举仕进的原因,却也不妨碍他首先作为著名医人,载之史志,流存后世。

在缪希雍的个人履历中,万历初期几年的北京之寓和南京之行,值得我们注意。二十七岁前,缪希雍在家乡差不多完成了必要的学习,该当外出游历了。早在嘉靖时期,就形成一种社会风气,未能取得功名的江南文人,纷纷离开本地,北上寻找机会。在京城的江南籍官员门下,聚集了一批怀着种种目的的文人,他们号为山人,成为重要的门客,参与到了大小政治生活当中。虽然没有证据说明缪希雍属于这等人物,然而受时代风气感染,他到达京城,却也不止于游学和增进医术。尽管有过他在北京施医治病的记述,但更重要的是,据说受当朝首相张居正改革经济的鼓励,缪希雍曾经给工部官员上过一份意见书,其中内容是建议朝廷在北方兴修水利扩大水稻生产。这份意见书是否付诸实施,尚无可考,而作为缪希雍在京城的政治活动之一,当首先要通过交结权力者,才会有这种上书之举。还有一件,似乎也须提及,苏州达观和尚(后来改称紫柏老人)这几年也在京城王公大臣之间奔竞,缪希雍这时是否与这个政治和尚交往?从日后缪希雍自称是他的弟子,并且为他牵连到“妖书案”死于京城狱中愤慨伤感,他们的交情极有可能始于这一时间。总之,这大约是万历三四年的事情,再过一年,他的同乡前辈,他曾借读过宋版图书的脉望馆主人翰林院检讨赵用贤,因试图阻止首相张居正夺情,受到严重的杖刑革职,这一当时轰动全国的大事,没有资料看到缪希雍是否与闻,但这件事无论如何对缪希雍都可能是一种打击。所以,万历六年缪希雍出现在南京,推想是从政治中心暂时撤退回来。不过南京的重要性亦不能忽略,至少这里有一些政治上郁郁不得志的官员,和一些思想文化上十分活跃的士人。缪希雍在南京继续他的交往,有关情况见于他的私人笔记。与常州金坛王肯堂订交,就是其中一件。王肯堂,官宦子弟,祖父王臬和父亲王樵都是进士。肯堂年齿小希雍三岁,青年才俊,跟着在南京太仆寺任上的父亲,读书问学,要不了多久,就会步入仕途。缪希雍与他倾心结交,有着关心时政民生的共同政治语言,更加难得的是王肯堂亦精于医学,这就让缪希雍敬意以外,多添了几分亲切。缪希雍甚至拿出自己研制的“资生丸”,慷慨转赠王肯堂年老体弱的父亲,表明他们彼此已成为心心相印的朋友。所以,1579年,缪希雍有移家金坛之举,猜想也是为了依王肯堂而居吧。王肯堂在万历十七年成为进士,与他同时进士的还有松江董其昌,南京焦竑,这样缪希雍与东南政治文化精英们的联系,眼见得越发扩大了。

翻检过这些履历资料,也许我们应该回过头来,重点注意一个医人在专业范围内的工作,审视和研究他在医学技术上的进展和创新,然而你会不无遗憾地发现,有关吴中儒医缪希雍的医学记录,仍然是那些与大多数名医没有区别的民间故事,仍然仅限于道德上的急人所难、施贫救穷、慷慨好义,或者遇一疑难杂症妙手回春式的传奇。这使我们终于感到不能满足。查询明史,缪希雍的名字附在药物学家李时珍后面,短短两三行字,泛泛称赞他“医术精深”,提名的著作为《本草单方》,其学术价值亦在于,根据个人经验再次考订药物加以使用。缪希雍除本草学著作外,还有《仲淳医案》、《方药宜忌考》、《先醒斋医学广笔记》等数种,史传皆省略不记付之阕如。想象一下,缪希雍本人会作何感想呢?他对自己一生真正感到骄傲的是什么?

看来,缪希雍即使四十岁以后,在吴中地区以一代名医获致社会声誉,也只是民间未能深察的单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百姓,哪里明白时代大局政治风云?哪里知道医人缪希雍当此道德失常、政治动荡时期心中所系?通过缪希雍的个人笔记,我们知道他此时内心正强劲地滋长着为国为民的政治激情。凭借年轻时代在北京、南京的经验和准备,缪希雍在众人不甚理解的目光中走过去,走到十七世纪的政治场景里去了。他的目的地,是不远处的东林。

万历三十二年,即1604年,地处今日无锡的东林,成为帝国南方的一个文化热点。该年,贬官离职的前朝廷官员顾宪成、高攀龙等人,重新修复了这里的一座宋代旧书院,邀请江南的学者名宿开坛讲学,自此兴起一场以重振道德文化为旗帜的运动。江南士人云集东林书院,声势壮大,以空前的热情讨论儒学经典。但在中国道德政治的历史环境下,这样的讨论,很快就通过他们强大的道德主义理想诉求,扩大为社会政治活动。对朝廷政策的激烈议论,对当政者的不满与谴责,以及对在权力中心的宦官政治坚决抗拒,使东林中坚分子们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广受舆论推重,以致产生权力渗透和变更、取代之求,同时又让他们必然面对对手的攻击与镇压肃杀,政治处境极其紧张危险。六十岁的缪希雍在这之前与东林运动的学者,本已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从1604年东林运动正式开始,到1626年东林人士遭清洗、东林书院被毁,可说缪希雍与这场道德政治运动相始终。我们不太有可能详细了解缪希雍在东林运动中的角色,也不太清楚他于东林有何重要性,这个仅仅在儒学正统思想和道德领域同气相求的群体,事实上并非专业政党,亦无统一的政治行动纲领,主要靠个人学术和政治、道德声望相互援引,连枝缀叶,结为联盟,对抗另外的权力集团。缪希雍出于自己的政治情怀,以医人身份奔走东林,也不过是一种道德自觉。当然他肯定明白,他与好几位东林重要人物如常州钱一本、金坛于玉立、长兴丁元荐以及本乡钱谦益等人的密切来往,业已让他处身于复杂的政治网络之中。随着万历皇帝去世,新皇帝登位后,帝国权力完全操纵到宦官权力集团手中,东林道德政治联盟与宦官权力集团的冲突达到顶点,流血和死亡既考验着东林士人的道德情操,也宣告了他们的政治失败。这个严重万分时期,一位人物的被捕与死难,对缪希雍有着特殊的影响。这个人物就是缪昌期,缪希雍的同族,小希雍十六岁。

缪昌期万历四十一年才得中进士,任职翰林院检讨。不久,发生宫廷“梃击案”,他指责几个故意混淆案件真相的政府要员,受到排挤,称病离职,从此被正式视为东林一派。到天启初,因东林头面人物于玉立的推荐还朝,任职礼部。天启四年,杨涟、左光斗等人发起对宦官集团首领魏忠贤的弹劾,据人报告,弹劾的奏疏就是缪昌期起草的,受此牵连,缪昌期被迫再次去职。第二年杨涟、左光斗等被魏氏杀害,随即缇提南下捕捉拿问缪昌期,天启六年四月昌期惨死狱中。缪昌期受政治迫害的过程,同时即是缪希雍与东林道德君子们共进退的过程。因为他身份自由,所以在设法疏通、营救缪昌期的行动中,他的活动十分频繁。有记录说,缪希雍为缪昌期事件,在京城与东南一带的要人们之间,通风报信,二三年间,完全一个东林重要的联络员角色。这些说法的可信度,还须更多资料证明,但宦官权力集团,东林的敌人们,注意到了缪希雍的踪迹,亦将他列入网罗拘捕名单,是可以举证的。这些名单有三五种之多,所开历的人员有多有少,增损不同,其中一份由后来江苏巡抚采进的《东林点将录》上,录有缪希雍的名字,他的名头叫做神医安道全。不用说,缪希雍作为政治反对派中一员,如同他的东林同道友人一样,在最黑暗的天启年间,承担了最大的生命风险。1626年,年近八十的缪希雍,受到通缉,在长兴一带过着逃亡生活。他身背药囊行走在太湖草泽山岭里,名副其实的“地下党”,知道他的人都传扬他是一位义侠。时过一年,缪希雍尚在躲避政治迫害,不幸去世,按中国传统的文化口径,他身后理所当然地赢得了超过医学名声的道德名誉。

单从万历三十二年东林书院建立算起,到天启七年,也已长达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是缪希雍医学经验丰盛之年,先不说他该不该,他把主要精力都用在政治上,势必影响医学专业上的精进。中国士阶级文化传统,在道德与政治的普泛性要求与局限之下,专业科技每多受阻,以医学一道而言,障碍尤重,难怪知堂老人议论说,受中国儒学思想以及科举取士制度下政治取向的影响,中国医人总不能甘心做专业医师,以致医学难有发展。此种情形,非独一人一事,考之缪希雍,亦多感慨吴医文化中的蔽惑与遗憾,明清医学之盛,延及后代,止于名医而已。

责任编辑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