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园


  从高一开始,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晚自习下课,偷偷跑到操场边的角落里,对着同一根铁栏杆的底部撒尿。外面是马路,没有车的时候,漆黑一片,偶尔有车驶来,车灯把树木和围墙擦亮。在别人眼中,我是一个正在撒尿的剪影。操场上,像疯狗那样跑来跑去的人,是不会在乎我的。我站在芦苇丛里,双手放在腰间,正在做这件私密的事。我的目的是把铁栏杆尿断。这好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即使有水滴石穿的精神也不行。我只是想利用尿的腐蚀性,让铁栏杆断掉,然后钻出去随便走走。
  转眼到了高二,我的目的还没有达到。铁栏杆的根部生满锈斑。因为尿液的滋养,墙根下的芦苇明显比别处的粗壮,叶子像刀子,冷不防戳在我的手上,像是一种警告。这一年,我的同桌大亮加入进来,他是个胖子,尿比较多,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怎奈半学期过后,铁栏杆依然坚固如初。大亮没有耐心,不肯再陪我尿上一年半载,不知从哪里偷来一根钢锯,只用两分钟就解决了问题。我手握着栏杆,大亮低着身子,埋头拉锯。断裂的瞬间,我俩沉默地笑了。
  来了一辆车,路上的一切都亮了起来。操场上的喧哗声像潮水汹涌。我们回头看看,没有人。那么,出去走走?我和大亮商量了一下,决定出去两分钟,因为我们得在上课铃响起的时候赶回教室。大亮有把子力气,把铁栏杆扳到一边。我以为他钻不过去,会被卡住。没想到,大亮深吸了一口气,身体好像收缩了一些,轻而易举地去了外面。我紧随其后。
  外面的世界同样是一片漆黑。但毕竟是外面,什么都显得那么精彩。我们站在马路边,靠着一棵树,呼吸了几大口空气。来了一辆汽车,把我们像火柴那样擦亮,然后像小偷一样飞快地逃走,招手也不停。好了,到此为止吧。我们转身回到墙的另一边。大亮把铁栏杆扳回原处。不能让别人看出,这里是一个出口。
  回到教室上自习,我和大亮都有些兴奋。他把钢锯藏在抽屉里,小声对我说,你尿一辈子都尿不开,还是钢锯好使。我点点头。其实我心里挺失落的,从今晚上开始,我的生活内容就改变了。我坚持了一年半的尿栏杆生涯被大亮的钢锯彻底结束。
  在别人眼里,大亮是个弱智。他长得又高又胖,说话声音粗壮,表情单一,眼神呆滞,盘踞着成绩倒数第一的位置,的确像一个弱智。只有我知道,他不是。此人虽不善言辞,但动手能力非凡,擅长修理,谁的录音机坏了,都会在他手中起死回生。人人都明白这一点,却不肯为大亮恢复名誉,因为他们认为弱智往往有天才的一方面,比如那个叫舟舟的弱智,不就是一个指挥家吗?
  我和大亮坐在最后一排,是班主任赵胜老师安排的。我们就像棋子,赵胜想把你放在哪里都可以。他按学习成绩编排座位,让两个差不多的人坐在一起,只是在我这里出现了例外。我是个中档的学生,成绩不好不坏,让我和大亮坐在一起,是对大亮的照顾。因为大亮的父亲是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赵胜比较偏爱有头有脸的人的后代,放眼班里的各个干部,甚至课代表,无一不是有背景的人。赵胜不愧为政治课老师。
  赵胜的坐骑是一辆红色的摩托车,油门加到底,也不见得能跑到一百迈。虽然受制于硬件性能的制约,但他依然能表现出飞驰如风的样子。这个风一样的男子,总是以极快的速度行驶在平坦的马路上。在柔软的风中,他的头发向后倒去,露出明亮的脑门。他的脑门精彩无比,宽阔而光亮,像车灯一样照亮前方的道路。
  我坐在三楼的教室里,靠窗的位置。透过玻璃窗,经常看见飞驰而来的赵胜放慢了速度,缓缓通过学校的大门,再加速前行,最终停在办公楼下。日复一日,这样的景象上演了无数次。我多么希望有所改变,比如突如其来一辆大卡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赵胜撞飞,让他壮烈地死无葬身之地。这是我的理想之一。除此之外,我还想这所学校被一把大火烧个精光,同学们流离失所,爱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人在少年时代不能没有理想。我还好,有两个。
  红色的摩托车停在办公楼下。这是赵胜身在学校的证据。他在办公楼里待一会儿,就会潜入教学楼,摸上三楼,把脸贴在后门的窗户上,往教室里窥望一会儿。这段时间非常关键。此刻,如果你不是一副埋头苦学的样子,那就会悲惨地沦为赵胜的猎物。赵胜是个明白人,他会综合考虑你的情况,通过你的家庭背景和学习成绩来决定施以怎样的惩罚。当时我想了很长时间,才体会到赵胜手段的高明。首先,他以教育孩子的名义分别会见了班上所有有头有脸的家长,交上朋友,建立起牢靠的关系;其次,对那些家庭背景浅薄的学生,他根据成绩的优劣加以区分,对成绩好的,苦口婆心地教导一番,以期对方出人头地之后对他念念不忘,对成绩差的,罚站两个小时,然后自抽两个耳光,劲儿小了可不行。人生经验告诉他,这些难成大器的学生,不足为惧。
  而对于我,赵胜难以归类。我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这是板上钉钉的事,赵胜早已了然于胸。问题是我虽然成绩中等,但有写作的才能,语文老师曾断言,将来我会靠笔杆子吃饭。想想,哪些职业是靠笔杆子吃饭的?无非是记者和作家,此类人物有一定的社会地位,让人心生敬畏之意。赵胜拿不准我未来的走向,在我犯错之后,他有时批评教育,有时罚站,让我扇自己两个耳光,用尽全力。
  那天晚上,我和大亮终于突破了铁栏杆的阻挡。马路上的夜晚和校园内的夜晚是不一样的。前者清澈透明,神秘莫测,后者嘈杂,乏味至极。晚自习,我们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像两只卧在圈里的山羊。教室里人多,气味杂乱。靠窗而坐的大多是女生,掌握着开关窗户的权力。她们弱不禁风,习惯将窗户紧紧关闭,阻隔空气和飞虫。只有我旁边的窗户是敞开的,邻座的女生强烈反对。我怀疑她们的嗅觉出了问题。周围的味道和牲口圈相差无几。这些难闻的气味来自七十多人的屁股、口腔、头发和脚。我们沉浸其中,融为一体。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赵胜尚未现身,估计今晚上不会来了。我和大亮率先冲出教室。楼道里有比我们还早的,他们纷纷向厕所跑,要占个好位置。我们和他们背道而驰,马不停蹄地跑向操场。飞身来到铁栏杆前,大亮再次施展神力,将钢筋扳到一边。我们钻了出去,来到大马路上。这下可以好好呼吸了。我靠着路边的柳树,大口地喘着气。大亮也在喘气,哈着腰,两手按在膝盖上。过了一辆汽车,大亮说是桑塔纳。他对汽车很感兴趣,对所有的品牌了如指掌。这是一辆车灯很亮的桑塔纳,让马路短暂复明,对面的公园忽闪了一下。对面确实有个很大的公园,这一点我们都知道。白天,我们站在栏杆边,仔细地望着那里,是一座建设了一半,荒废已久的公园,杂草丛生,随意洒脱地蔓延到深处。深处有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
  我提议,去公园里转转。大亮看了一下表,还有七分钟上课。我们有四分钟的时间走到公园里去,然后再用三分钟跑回教室。事不宜迟,我们撒腿穿过马路,冲进了公园。草真高,淹没了我们的腿。大亮走在前面,用庞大的身躯碾压出一条道路。我们能感觉到,草下面原本有一条路,只是走的人少,被埋没许久。光线是个大问题,到处都是黑糊糊的,严重影响了我们的速度。在一片虫鸣声中,我们只走了一百米左右,三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大亮说,撤吧。两个人的队伍调转方向,向后奔跑。灯火通明的教学楼特别显眼,我们有足够的把握,只用三分钟就能到达那里。
  钻过那个洞,大亮不忘回身将钢筋复位。跑过办公楼时,我们发现红色的摩托车出人意料地停在那里。莫非赵胜已经悄然驾到?刚下课时,这里还空无一物。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选择课间十分钟来到学校的,那样无疑将自己的行踪暴露在众人的眼中,不够神秘。我们火速赶回教室,快接近门口时,察觉里面风平浪静。我知道,赵胜肯定身在其中了。果然如此,他正在教室里溜达。上课铃声尚未响起,但所有的学生都已坐定,我和大亮贸然闯入,想不引人注目都难。赵胜看了我们一眼,没说什么。等我们回到座位坐下,铃声响起。赵胜走过来,把手放在大亮的肩头,漫不经心地问,干什么去了?怎么跑得满头大汗?大亮紧张了一下,随即用自己最擅长的呆头呆脑的神情掩饰过去,他说,我们去操场跑步了,锻炼身体。赵胜说,锻炼身体是好事,但不能过度,如果影响到上课,就不好了。大亮说,嗯。赵胜又看了我一眼,说,你也一样。我点头说,嗯。
  再次下课后,就是回宿舍睡觉的时间了。其实这中间也有一个空当,据我们估算,这个空当可达二十分钟,相当于两个课间十分钟。我们完全可以跑出去溜达一会儿。我和大亮小声商量了一下,决定不再轻举妄动,此刻赵胜虎视眈眈,看样子,他还有意去宿舍检查。摊上一个男班主任,是男生们的悲剧,晚上睡觉都睡不自在。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宿舍门的小窗户上会出现一张阴森恐怖的脸。那是爱岗敬业的班主任,放着好好的觉不睡,来看我们是否睡觉。他还会轻轻低推开门,站在四个高低床中间,仔细观察,确保每条被子下面都是真正的肉体。曾经有人把被子弄得鼓鼓的,好像里面睡了个人,但其真身却不知去了哪里。这种把戏是骗不了赵胜的。
  回到喧嚣的宿舍,我和大亮都很沉默,极力压抑着内心巨大的兴奋。我们默默地打水洗脸,然后脱掉衣服躺在床上。大多数人都预料到赵胜将要查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杀的气氛。除了个别缺心眼的,还在进行着临睡前最后的狂欢。刘智就是其中一个。这个让人恶心的胖子身体里流淌着副县长的血液,他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包括赵胜。此刻他一丝不挂地站在宿舍中央,挥舞着肮脏的毛巾,嘴里嗷嗷直叫。这种浑然忘我的癫狂让人十分费解,可以说毫无来由,没人配合响应,他完全是自娱自乐。赵胜如期而至,来得比平常早了一些,熄灯铃尚未响起,宿舍门大敞四开。他站在门口,看着疯了的刘智。铃响了,灯灭了,刘智依然马力十足,如果他稍微调整身体的朝向,就能看见赵胜。在黑暗中,刘智似乎达到了高潮,他的鸡巴在一堆肥肉的掩埋中勃起了。
  够了!赵胜大喝一声,他大步走进来,推了刘智一把。操你妈!刘智随口说了三个字。当人赤身裸体的时候,是不习惯被摸的,尤其是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赵胜仿佛愣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难道也说操你妈吗?刘智的妈妈他见过,一个胖得让人望而生畏的女人。他说,穿上衣服,跟我到楼下。刘智似乎也有些紧张,刚才那一骂,让他也有些意外。他晃着臃肿的身体回到床边,开始慢吞吞地穿衣服。
  他们出去后,宿舍里响起了压抑不住的笑声,就像憋了许久的屁,终于得到释放的机会。几分钟过后,楼下突然传来了打斗声。我们的宿舍在二楼,下面的声音可以听得很清楚。大家涌到窗口,只见地面两条黑影纠缠在一起,一胖一瘦,正是赵胜和刘智。闹不清是赵胜打了刘智,还是刘智打了赵胜,总而言之,他们打起来了!这是让人激动人心的时刻。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对刘智这畜生心生敬意。你看他,虽然体力不支,几招过后,已经吁吁带喘,但他毫不退缩,死死抓住对方的胳膊,企图将其按倒在地。赵胜是占上风的,他的体重虽不能和刘智同日而语,但爆发力十足,居然把肥猪一样的刘智甩了出去。刘智退了七八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出雄狮一般的怒吼,随后他就像他的鸡巴一样勃起了,奇迹般从地上弹了起来,带着满腔怒火撞向赵胜。速度太快,赵胜躲闪不及,被刘智撞倒在地。
  刘智骑在赵胜身上。我们从上面看,感觉就像刘智要强奸赵胜。像刘智这样的畜生,无论干出什么事我们都不会觉得奇怪。他抡起面包一样的拳头,开始在赵胜身上捶打。力度不够啊,刘智,你这胖子到底有没有劲儿?有人小声表示了不满。我说,如果刘智是鲁智深就好了,三拳打死赵胜。他们说,对啊,那样才解恨。刘智似乎只打了三拳就不打了,脱离了赵胜的身体。片刻后,宿舍门被刘智推开,他像一个英雄那样冷漠地闯进来,坐在床边。这时,赵胜从地上爬起来,爬上摩托车,驶入黑暗中。没什么可看的了,我们离开窗口,分散到各个床上。刘智似乎有话要说,我们正想听他说说这件奇怪的事。他说,赵胜这狗日的,想让我爸来学校找他,他以为他算老几,我妈来就给够他面子了,还送了那么多东西,这次让我爸来,他简直是疯了,我爸是副县长,多高的身份,他算老几!
  大亮说,你的劲儿太小,被赵胜扔了一个大跟头。在这间宿舍里,只有身体强健思想简单的大亮敢跟刘智叫板,当然,他这么说是没有恶意的,他只不过指出了一个事实,在这件事的立场上,他应该是站在刘智这边的。刘智说,下次我弄死他!大亮说,你没有机会了,明天他就会弄死你。刘智说,他不敢,借他个胆也不敢。没有人再说话,大家兴奋得睡不着觉。我相信整个楼里的男生都睡不着觉。宿舍门口人头攒动,都是来看刘智的。胖子躺在床上,好像睡着了。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天刚亮的时候,铃声响起,我们纷纷起来。没有人会因为起床而耗费力气,都习惯了,时间上也不允许在床上和自己较劲。刘智照例不起,死猪一样睡在床上。操场上聚集了很多人。大喇叭里传来体育老师恶狠狠的声音,催促大家快点。站好队伍后,就开始跑步了。这是几千人的队伍,绕操场一圈,几乎首尾相接。尘土漫天飞舞,我们好像跑进了西部沙漠。咳嗽声不绝于耳。有人故意大声地干咳,提醒体育老师注意下环境的恶劣,但体育老师只关心我们的队列是否整齐。跑过操场的南端,我向那个位置望去,看不出什么异样。没有人知道,那里有一个能出去的洞。大亮也在看。我真怕这家伙会头脑一热,撒腿离开队伍,在众目睽睽之下钻出去。
  上午,赵胜依然骑着红色的摩托车来到学校,和没事一样来给我们上课。刘智的妈妈没有来,当然,他的爸爸也没有来。刘智很得意,下课时开始吹牛,说他把赵胜打服了。我们几乎都要相信了。看样子,赵胜心里窝着一股火,一天内抓住了十多个搞小动作的人。今天,他跟我们不共戴天了,稍微一点不对,他都不会放过。就算这样,他也保持着难得的冷静,只抓没有家庭背景的人。我和大亮还算幸运,一直小心翼翼战战兢兢,总算平安无事。
  下午,开始出现新的情况。教室的门口出现了一个猴子一样的男人,他伸出枯干的手指,勾了一下。这根小小的手指启动了一个巨大的胖子。刘智站起来,走了出去。楼道里响起骂声,你个兔崽子,连你老师都敢打!刘智的辩解声:是老师先动手的!赵胜的声音:刘智,明明是你先动手,刘县长,算了吧,小孩子不懂事,给他讲明事理就行了,不要打了……刘县长说,赵老师,又给你添麻烦了!赵胜说,没事,没事……刘智打老师的事就这样没事了。刘智回到教室,眉开眼笑,不停地做着鬼脸。楼道里回荡着赵胜和刘副县长的嘘寒问暖。刘智压低声音说,今天晚上咱们保准没事,我爸要请赵胜吃饭,在迎宾楼。他很自豪,自己的父亲为同学们换来了一晚的平安,而且迎宾楼是县城最好的饭店。大亮和我相视一笑,晚上赵胜去喝酒,岂不是我们去公园探险的最佳时机?
  除了有些黑,夜晚没什么不好。为了对付夜晚的黑,我和大亮跑到小卖部买了两个手电筒。小卖部在学校后方,一拉溜儿十多家,都是老师们开的。其中一家有一种特别亮的小手电,只是有点贵,三十多元一个。我们狠了狠心,斥资买下。大亮还买了一个打火机,他说他想在公园深处升起一堆篝火。我觉得不太现实,课间十分钟,怎么可能有时间收集柴禾?大亮是个天真的人。我想买两把锄头,在公园深处开垦一块荒地,种上玉米什么的。现在这季节,正是种玉米的时候。找了半天,没有一个小卖部卖锄头。大亮对我这个想法嗤之以鼻,但他觉得在公园里烤玉米也挺不错的。我说,种红薯也行。我相信自己在种地方面是把好手,但没有工具,我什么也种不了。
  夜晚和晚自习一起来临。对有些人来说,夜晚是用来睡觉的,但对我们来说,夜晚就是用来上晚自习的。刘智没在教室,去陪赵胜喝酒了,他们要把酒言欢。经过白天的胆战心惊,我们的晚自习轻松无比,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闷头大睡,还有人传着纸条,他们在搞对象。我和大亮商量着,要不要把秘洞的事告诉搞对象的人,让他们去公园里随心所欲地干上一炮。可惜我俩都没有女朋友。我生得浓眉小眼,像个奇怪的卡通人,而且由于上课时不注意坐姿,弯腰驼背。没有女生喜欢我,更不要说陪我去公园里做爱了。我还是处男,连女生的手都没摸过。大亮也是,他跟女生说话都会脸红,尽显痴呆的本色。环顾四周,我们的朋友都没有女朋友。相对于其他事情来说,搞对象的风险是最大的,赵胜会把你折磨得生不如死。如果你搞了对象,还没有通过做爱结束处男之身,但写满情诗的纸条却被赵胜截获,那你就亏大了,还不如去死。
  下了课,我和大亮飞奔出教室,一直飞奔到公园里。出发前,我们详细规划了时间,尽量减少浪费在路上的时间。我画了一张平面图,标出一条最佳路线。速度也是个关键,我天生一双飞毛腿,速度绝对没问题,关键是大亮,他体型庞大,不善奔跑。我建议他加强锻炼,他欣然接受,并表示一定跑得像猎豹一样快。事实上,用尽全力后,大亮跑得确实不慢,只是英雄气短,喘得十分厉害。在公园里,我们依靠手电照明,毅然向深处走去。我们有六分钟的时间。有了光,前进的速度快了不少。公园好大啊,幸好主路只有一条,其他地方的草长得更高。走了五分钟,我们的前面出现了一个大坑,同样长满了野草。大亮说,这里应该是个池塘,如果放上水,就会有鱼。我说,那我们就可以在这里钓鱼了。大亮说,钓鱼我没那耐心。我说,有耐心也没时间。
  你跳进去,测量一下深度,怎么样?我对大亮说。他摇头,表示不同意。据我目测,坑的深度和大亮的身高差不多。大亮够高,坑也够深。如果大亮跳下去,爬上来得费点劲儿。我们围着大坑转了一圈,想再向深处走,已经没时间了。撤吧。我们开始跑回学校。穿过马路的时候,来了一辆车,后来大亮说是辆丰田,小日本的车总是愣头愣脑的,差点把大亮撞飞,刹车声像女人的号叫。大亮吓得不行,但时间已经容不得他停下来稳定心神。我们钻过出口,身后传来叫骂声。在这个小县城里,每个人都是骂人高手,人人都是在骂声中成长起来的。我们也开始骂,一边骂一边跑,骂得哈哈大笑。
  坐在教室中,我和大亮还笑个不停。没有人注意到我们,大家都在放心地玩闹,一点也没有上课的样子。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其实我们不必这么紧张地跑回来的,即使不回来,在公园里待到熄灯的时间,也没有问题。今天的情况特殊。大家都知道赵胜身在何处。班长不见了,学习委员也不见了,他们是对象,都长了一脸青春痘。他们可能去操场的某个角落里学习了。大亮也意识到这个问题,要返回公园,被我一把拉住。我说,这个时候你再去,目标太明显。他说,今天晚上没问题。我说,小心驶得万年船啊。他说,我不开船,我去公园。我说,等下课,你必须听我的。大亮平静下来,趴在桌子上养精蓄锐。来回的奔跑,体力消耗很大,我也感觉有些累了。
  终于有一次机会,我们不必以奔跑的方式前往公园。我和大亮从容淡定地从教室出来,夹杂在人流中,走进操场,穿过那个出口,又穿过马路,走到公园里去。不用担心时间。我们一直走到了尽头,那里是一堵墙,墙的那边应该是庄稼地。墙根下,竟然有一个坟堆。大亮说,这是一座坟。我说,这只是个土堆罢了。但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座坟。被荒草包围的坟,里面应该有一具白骨。如果我让大亮扒开,验证一下,看谁的说法正确,这小子肯定会干的,他神经过于粗壮,除了赵胜,什么也不怕。我有些瘆得慌,提议往回走。早就过了上课的时间。我们是否打算把整节课耗费在这里,谁也没说,但我们确实往回走了,心里有一种焦虑的感觉,很不踏实。
  事情就在我们走出公园的那一刻发生了逆转。当时我的一只脚踏在马路上,另一只脚还留在草丛中。一辆摩托车飞快地驶来,车灯很亮,夜色遮盖了车身的颜色,我不由得想起赵胜的红色摩托车,心里一阵紧张,打了一个哆嗦。摩托车停在我的面前,上面坐着俩人,前面是赵胜,后面是刘智———像烂肉一样堆积在后座上。暗红色的摩托车让我的心情紧张到极点。赵胜问,谁?哪班的?他喝多了,口齿不清,但威严不减。刘智好像十分清醒,高喊,小东、大亮,老师,是咱们班的。他幸灾乐祸,挥舞起双手。我感觉胳膊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大亮说,快跑!与此同时,他的手电光照到赵胜的脸上,我们看见了他的一双醉眼。
  我们飞快地往公园里跑。刘智喊,老师,快追啊!赵胜发动起摩托车,冲进公园。他们师徒二人紧追不舍。我和大亮的速度足够快,他们暂时无法追上,可是路程是有限的,跑到围墙边,我们就走投无路了。我突然想起了大坑,急忙对大亮说,绕大坑,绕大坑。想必赵胜也听到了,但他不明白这句话的重要性。当他看到前面奔跑的这两个人一左一右改变方向的时候,已经冲到了大坑边缘,他以极快的速度冲进了大坑,如果没有载着刘智,他没准会飞跃过去。他们应该飞了一段距离,因为他们的叫喊声持续了一秒左右。摩托车熄火,他们哑然。我和大亮停止奔跑,站在原地喘气。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有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刚才发生的事完全是幻觉。
  两只手电探着路,照亮了大坑的底部,一辆红色摩托车像一匹死马,卧着高高的草中,两个人躺在摩托车下面,仿佛死掉了,一动也不动。大亮说,赵胜喝多了,要不然,以他的驾驶技术,肯定能化险为夷。我说,酒后驾驶的后果。我们蹲在大坑边,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刘智突然醒了过来,哀号了几声。我说,刘智,你很疼吗?他说,是啊,腿断了。我说,你们不该追过来。他说,都怪赵胜喝茅台喝多了。我说,悔之晚矣。大亮站起来,说,咱们走吧,还得回去上自习。刘智喊,救命,救命!我说,我们救不了你,你太胖了,坑又太深了。刘智说,你们去把全班人都叫来,把我们抬出去,快去!别报警,这事儿传出去不好!我说,他们怎么会相信?刘智伸手拔下了摩托车钥匙,扔了上来,他说,以车钥匙为证,他们就信了。赵胜的车钥匙的确很特别,坠着一根长长的貂尾,这是赵胜的随身之物,我们都熟悉。
  握着赵胜的车钥匙,我们走上回学校的路。大亮说,你真的想叫人过来?我说,都过来看看吧,让大家高兴高兴。大亮说,把他们弄上来,咱俩就完了,非被开除不可。我说,他们永远也上不来了,你信吗?大亮说,我倒是希望这样,两个狗东西,死有余辜。我们边走边说,走进了教室。课堂上依然乱哄哄的,突然有人进来,安静了一下,大家确认来者并非赵胜后,又乱了起来。我走上讲台,捏着貂尾,钥匙垂在半空。这是我第一次登台讲话,心里有些紧张,但我豁出去了,那一刻我想到了死。事成之后,我宁愿一死了之。他们不再说话,瞪着我,等我说话。我晃着钥匙说,这是赵胜的钥匙,此刻他和刘智被摩托车压在大坑里,你们想去看看吗?看看他们的惨样,如果可能,我们还能救他们出来。班长说,真的吗?我说,千真万确。班长说,是老师让你们来叫人的吗?我说,是啊,都带上你们的政治书,有用!说完,我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拿起了政治书。大亮走过来,问我拿书干什么,我说,有用。
  大家都巴不得出去放放风,高高兴兴地跟在我和大亮的身后,男生走在前面,女生走在后面。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穿过操场,来到那个出口前。我说,大家注意,从这个出口钻出去,就能见到班主任了。我亲身示范,钻了出去。大亮紧接着也钻了出来。他们很震惊,并表示赞叹,钻出来的人都说,这个出口太好了,只不过,有一股尿骚味儿。我和大亮哈哈大笑。我说,这是自由的味道!大亮说,什么自由的味道,这就是尿的味道!不一会儿,大家都钻出来了,纷纷说,这个出口一定要保留着,以后出入就方便了。我说,大家可要保密啊!大家说,打死也不说!
  我们穿过马路,走进公园。他们都不知道这个公园的存在,说,好大的公园的,以后要常来散步。人那么多,黑暗似乎被挤到了一边,没有人觉得路难走。有人问,班主任在哪里?我说,快了,快了。转眼间,走到了大坑旁边。我和大亮用手电照着坑里的摩托车和两个人。大家站在坑边,果真看到了班主任。此刻他已经醒了,醉眼蒙胧地看着上面。刘智又开始呼喊,救命啊,救命!班长说,老师,你没事吧?赵胜说,腿断了。班长说,我们来救你!说完,他做出了跳下去的姿势。与此同时,我和大亮关掉了手电筒。周围一片黑暗。班长说,小东,你照着点儿。我说,大家把书集中到一块儿,生一堆火吧,那样多亮。刘智喊,对对,生一堆火!赵胜含混不清地说,生火。大家有些不情愿地把政治书扔到我的脚下,扔成了一个大书堆。大亮终于明白了我要求携带政治书的意图,掏出新买的打火机,生起了他梦寐以求的篝火。一堆政治书熊熊燃烧。我们都有点想手牵手跳舞了。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庞,大家都是天真无邪的少年。有人问,老师怎么会在这里?我说,他喝了刘智他爹的茅台,喝醉了,骑摩托到了这里。有人问,你们怎么会在这个公园里?我说,这是我和大亮的公园。有人问,为什么不把这个地方告诉我们?我说,这个地方是新开辟的,没几天。有人问,咱们怎么救老师?
  我突然说,你们恨赵胜吗?大家沉默无语,看着火堆。我又问道,你们恨刘智吗?大家异口同声,恨!我说,谁想救他们,就跳下去吧。大家沉默着,互相打量,谁也不轻举妄动。班长后退了几步,离大坑远了一些。我再说,谁想救他们,就跳下去吧。大家死盯着火堆,又沉默了一分钟。刘智在喊,小东,你疯了!赵胜也开始喊了起来,你们快点,都给我跳下来!我说,老师,不会有人下去的,我们只是来看看,一会儿就走,还得回去上自习呢!赵胜咬牙切齿地说,小东,你爹不过是个做小生意的,你胆子怎么这么大?我说,老师,对不起。大亮叫了一声,如果你恨他们,就往坑里扔一把草吧!
  全班七十多人,借着火光,俯身拔草。草十分好拔,我没费多少力气就拔了很多,转身扔在大坑里,然后再拔。空气中充满了草的味道,很好闻。往坑里扔草时,大家都会对老师说一句话。有人说,老师,我爹是种地的。说完把草扔了下去。有人说,老师,我爹是民工。说完把草扔了下去。有人说,老师,我爹是科长,但我也恨你。说完把草扔了下去。大坑周边渐渐秃了。草填满了坑。赵胜和刘智发出绝望的哀号。草越来越厚,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小。我们的手上全是绿色的汁液。草的血是绿色的。有的女生开始哭起来。她们预感到要发生很可怕的事。男生都很严肃,围在坑边,等着点火。
  大亮问我,真的点吗?我没有回答,低头看着满坑的草。点吧,点吧,点吧,大家七嘴八舌地说,意见是一致的。草的下面传来了哭声。到底是赵胜哭了,还是刘智哭了,或者他俩一起哭了,我们听不出来。他们哭得很悲惨,很绝望,很没有骨气。我说,别哭了!大亮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棍子,挑起一本正在燃烧的政治书。他把书扔进坑里。青草不易燃烧,冒出滚滚浓烟。我回过头来,发现大家都呆若木鸡,人人都像在做梦。我扔下他们,大步向学校走去。大亮在我身后,紧紧跟随。我问他,打火机呢?他说,兜里。我说,先从咱们班开始烧吧。他说,好,快点走,马上就要下课了。我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跑了起来。回头看看,他们已经跟上来了。大家就像一群自由的野兽,奔跑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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