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岭村的谋杀


  凡一平 本名樊一平。壮族。1964年生。文学创作一级。现任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副主任,硕士生导师。全国人大代表。上世纪90年代中以来,出版了长篇小说《跪下》《变性人手记》《顺口溜》《老枪》及小说集《浑身是戏》《理发师》《撒谎的村庄》等。根据其小说改编或参与编剧的影视作品有:电影《寻枪》《理发师》《宝贵的秘密》《爱情狗》,电视电影《鲁镇往事》《十月流星雨》,电视剧《最后的子弹》《理发师》《山间铃响马帮来》等。
  第一部
  (2010年2月—2010年3月)
  1
  韦三得吊在村口的榕树上,死了。
  上岭村一百几十号人集拢在村口,看着悬吊在榕树枝丫上的韦三得,像是在看戏。很多的人心跳加快,像是神手或鬼手在敲锣和打鼓。
  寒风像闻到屎味的狗一样,在这个时候来得飞快、猛烈,扑咬着每一个人的身子。但瑟瑟发抖的却不是那些衣服单薄、破旧的人,而是穿着光鲜、厚实的人。
  后者只是占了少数。这少数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外回来过年的干部、工人和收入较高的服务行业的工作者。而那多数人则是扎根和留守在村子里的人,他们看着无疑死定了的韦三得,像是料想到戏剧结局的看客,显然比无知的观众要平静、镇定许多。
  人群中冲出两位妇女,一老一少。她们扑向韦三得,去抓韦三得距离地面有六尺的腿。只见高挑的少妇踮脚举手,把一只小腿抓着了。她抓着那只腿,想往上托,但是她的高度和力度显然到了极限,韦三得的身体没有上升。她指望别人的帮助,把韦三得的身体托举上去,减轻绳套对韦三得脖颈的勒索。可现在能指望的,只有她身边的老妪了。老妪肯定想帮她,但肯定非常难。又矮又有些驼背的老妪必须起跳,才能够触碰到韦三得——第一次起跳,老妪抓到了韦三得一只脚上的鞋。那只鞋随着老妪下降的身体和手脱落了下来。老妪继续跳,抓住了韦三得的裤管。这回,脱落的是韦三得的裤子。远观的人,只见两条长白的腿,像是两挂灶台上开腊的新肉。两腿根部间有一团疲软而毛茸茸的物件,近看的人,觉得那就像一条羊卵包。远观和近看的人,或瞠目结舌,或赧颜地低头蒙头,或捏脸止笑。
  这样难堪的场面,是老妪和少妇没有想到的。她们本想救下韦三得。她们以为他还有救。可从她们的举动和后果来看,却不像是在救人,而是使韦三得出丑和受辱,因为事实是,韦三得的裤子被扒掉了。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韦三得活着的时候,给了这两个女人太多的伤心,太多的伤害,尽管这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妈,一个是他的老婆。他对这两个女人犯下的罪,对整个村庄犯下的罪,就是再死十次,也不能赎清。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仍然急切地想把韦三得的身体往上托举,但她们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韦三得上吊的时候像是算计好了,测量好了,使脚跟离地六尺左右,就是想让想救他的人够不着,确保一死。两个女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最重要的是她们发现韦三得已经死了,早就死了,没的救了。于是她们只有放弃。韦三得的妈跪倒在地,前倾后翻地哭嚎起来。韦三得的老婆不跪,也不哭,她呆呆地站着,身子有些晃和发抖。这是寒风料峭的早晨。但是她的寒战仿佛不是来自寒风,而是来自围观人们的冷漠。
  围观的人群中还是有人看不下去了。一个老男人上前,又招呼上几个年轻男人。他们解开了拴在榕树干上的绳扣,抓紧绳子一头,再慢慢地松开。吊着的韦三得慢慢地下降,被两个年轻人接住,平放在地上。在平放在地之前,老男人将韦三得被扯落的裤子拉上。末了,老男人看着韦三得干瞪着的眼睛,说三得呀,你一条鸡巴,搞了村里多少女人,也该歇啦。皇帝也不过像你这么快活,别死了还不闭眼,呵,把眼睛闭上。老男人说着手往韦三得的眼部轻轻一抹。或许因为老男人语重心长、德高望重,韦三得瞑目了。
  还是这位老男人,在韦三得的口袋里发现了一封遗书。
  遗书是这样写的:
  我韦三得做恶多瑞,以死射罪,让大家高兴过年!
  韦三得
  这封带错别字的遗书被许多人传阅,但没有人愿意保留,又放回韦三得的口袋里。人们重新看待着这个良知发现的人,仇恨的目光在他身上渐渐地稀薄、淡化。
  一直不哭不跪的韦三得老婆意外看到人们的同情、怜悯,像是瞎子看见光一样,她朝着发光的地方和人们下跪,叩头,边哭边为自己谢恩,替丈夫谢罪——
  “我黄月秋谢谢乡亲们了!”自称是黄月秋的女人说,“谢谢你们帮我的忙,帮我收尸。我黄月秋命薄命苦命贱,嫁到上岭村来,做了韦三得的老婆。韦三得是个坏人,坏透顶的人,恶透顶的人,不,他根本不是人,他是畜生,畜生还不如,禽兽还不如。他把村里家家户户给祸害够了,把女人糟蹋够了,然后死卵去了。我晓得,他死了也不能抵他的罪,他造的孽太多了,九条命也赎不了,千刀万剐他也不能报仇,不能解恨。我命苦命薄命贱是韦三得的老婆,韦三得死了,走了,罪还在,我替他给乡亲们赔罪了!对不起!对不起!……现在,人也死了,罪也赔了,再请乡亲们帮我一个忙,把韦三得给埋了。明天就埋,不,今天就埋!要过年了,我不想影响大家过年。早埋早好,好过年。希望乡亲们开开心心、高高兴兴过个好年!”
  人们看着黄月秋,听着这个苦命女人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一番话,很受感动。多数人已经找不到继续仇恨韦三得的理由,也没有理由拒绝黄月秋帮忙的请求。还是那个语重心长、德高望重的老男人做主召唤、动员、安排,中青年人领命服从。一干人雷厉风行,各司其职,开始行动为韦三得入殓、进棺、选址、挖坑、择时……
  整个村庄都动了起来,也活跃了起来。
  最先打破村庄沉闷,让村庄腾动、活跃起来的,是从韦昌英家烧响的一联鞭炮。
  韦昌英家的房屋,独立在坡顶上。是上岭村最破烂但也是最高的房子。所谓高,是指房屋所处在的地位高,房屋本身其实很低矮。所谓破烂,是相对村庄里的钢筋水泥楼房而言。韦昌英家的房屋仍然是泥瓦房,是祖宗的房子。虽然每一代人都对它进行了修葺和扩建,但都改变不了它是泥瓦房的性质,就像韦昌英在城里做保安也好,做装修工人也好,都改变不了是农民的本质一样。韦昌英也不是没能力起楼房,他出去打工这么些年,应该是攒有一些钱的,起两间哪怕就起一层钢筋水泥砖房,是不成问题的。但韦昌英没有起。为什么不起楼房?这个问题韦昌英六岁的儿子韦文宇最明白。他从三岁的时候就听父亲说,儿子呀,等你七岁的时候,我就接你到城里读书,把你妈妈也接到城里去住,把全家都搬去,住楼房,做非农业人口。所以啊,我们现在的家,就不用起楼房啦。韦昌英往年每次从城里回家,都要对儿子灌输他的理想。儿子今年已经六岁了,距离父亲的理想很近很近了。但今年父亲回来,却不说这件事了。父亲以为不说儿子就忘记了。但是儿子没忘。因为进城读书也已经成为了儿子的理想。昨天傍晚的时候,儿子就问韦昌英了,阿爸,我又长了一岁了,六岁了,再长一岁,我就可以去城里读书了,是吗?回家不过才两天的韦昌英一个巴掌扇过去,把儿子的脸扇出掌印来。韦昌英为什么对儿子下那么狠的手?因为韦昌英当时正在窝火、羞恼。窝火、羞恼的原因表面上说,也和这事有关。那是在饭桌边,闷头喝酒的韦昌英突然对老婆苏春葵说,开年以后,我不出去打工了。老婆苏春葵含着还没嚼的一块肉,说为什么?韦昌英说不想去了。苏春葵说为什么不想去?韦昌英说不想去就不去。苏春葵说不想去就不去?你以为你是皇帝呀?你不出去怎么办?一家人就靠你挣钱。韦昌英说我在城里呆腻了,烦了,还是觉得农村好,行了吧?有一双好看眼睛的苏春葵不给丈夫好眼色看,说真是没出息,一个大男人,还讲要把孩子接到城里读书,把全家搬到城里去住呢。吹牛不用上税,吹呗。韦昌英斜眼瞟着老婆,说你那么巴望我出去,你那么巴望我不在家,我不在家,对你有什么好?苏春葵一愣,说你什么意思?韦昌英说我不放心你,就这意思。哦,我走了,不在家了,你就放心了,是不是?苏春葵说韦昌英,你讲白点,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韦昌英猛喝了一杯酒,又再喝一杯,他满脸涨红,指着苏春葵说,苏春葵,我问你,你到底和韦三得有没有那个?苏春葵说哪个?韦昌英说就……那个。他将右手食指钻进左手五指圈成的窟窿里,又抽插了两下。苏春葵说什么这个那个的,我不懂。韦昌英手往腿上一拍,说苏春葵,屄都给人家屌烂了,装什么屌装!你以为我傻卵呀?你到底和韦三得有没有一腿,你讲!苏春葵说没有。韦昌英说没有?苏春葵说没有就是没有。韦昌英说那为什么有人跟我讲有呢?苏春葵把筷子往桌上一扔,声色俱厉,哪个讲的?哪个讲的?韦昌英说哪个讲的你管不着,你就讲有没有吧。苏春葵说我讲没有你不信,我是不是讲有你才信?韦昌英说可以这么讲。苏春葵说好吧,韦昌英,我和韦三得有没有一腿,有种你直接问韦三得去!韦昌英说我为什么要去问他,那个野崽!苏春葵说你怕他是不是?韦昌英说我怕他个卵!我怕他?苏春葵说不怕就找他问去呀。韦昌英霍地站起来,说你以为我不敢呀?去就去!我这就去!这时候一直在旁边观看的儿子韦文宇扯上父亲的裤腿,问了进城读书的问题,于是就有了韦昌英狠狠给儿子的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