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朵


  作者简介:海飞,一九七一年生。曾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及各类年度选本选用。获“四小名旦”青年文学奖、人民文学奖·新浪潮奖、《上海文学》首届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一等奖、二○○四年度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著有小说集《后巷的蝉》、散文集《丹桂房的日子》、长篇小说《花雕》、《壹千寻》、《你的身体充满鸦片》。
  
  献给村庄里的女人,献给我的邻居花满朵
  
  楔子 牛镇的前世今生
  
  故事和一个叫做花满朵的女人有关。她是一个村庄里的女人,像柔软坚韧的水草。曾经美丽与哀怨,曾经爱恨与抗争。她生活在一座叫做丹桂房的村庄……但是,我们还是先从牛镇说起吧。
  故事开始的时候,下着一场绵密的春雨。在江南,这样的春雨会像一张网一样铺天盖地地罩下来,一下子罩住你的人和人生,一下子罩住一座叫“牛”的小镇。牛镇是典型的江南城镇,小桥流水人家,竹篱茅舍家园,青石板铺就的街面。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人和没有见过大世面的狗,一起在街上溜达 。民生饭店里飘出了饭菜的清香。那个十字街口卖梨的小个子男人,坐在一块晃荡着的电影牌下打瞌睡,像极了《水浒传》里的章节。大大小小的店铺,一长溜有气无力地排列着,好似一条散了骨架老去的蛇。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来,有女人拎着水壶走过,有叫卖的声音,有湿答答的檐水滴落,当然也有湿润的空气。这座叫做“牛”的小镇,被一种老旧的、潮湿的气息包围着。据说牛镇出过一位姓牛叫三通的名人。他能文能武,能写诗也能打人。当然是没有老虎可以打的情况下,他才会去打打人。他一定是把这座小镇当成了景阳冈,把每个镇上的人都当成了老虎,才会令他的声名如此显赫。他左手执笔,右手握刀,小镇的人们对他既惧怕又臣服。终于有一天,他率领镇民在和大林镇的镇民因争水而引起的械斗中,冲在最前,杀得最勇,捡起漏出肚皮的肠子,继续挥刀相向。牛镇的人赢了,人们也就忘了这个叫牛三通的人曾经作威作福。他们对着倒下的牛三通鞠躬,用最盛大的场面为他举行葬礼。牛三通消失了,像尘埃混入泥土,像一滴水掉进河里一样,消失了。但是人们没有忘记他,人们把这个镇叫为“牛镇”。当然,这是几百年以前的事了,听老人们说是明末清初。那时候我们绍兴,出了一个叫徐文长的才子。据说徐文长感叹牛三通的英武,画了一幅很牛的画送到牛镇的牛三通手里。只是据说而已。牛三通和徐文长,其实都和这个故事无关。故事和丹桂房一个叫花满朵的女人有关。现在花满朵走在了湿漉漉的牛镇街道,她打着一把半旧的黑色长柄雨伞,走过民生饭店的门口。饭店里飘出的清香,让她的鼻子感到幸福,令她的心情也好了很多。然后她走过了牛镇大庙门口的照壁,拐了一个弯,走进庙后弄。庙后弄是一条狭长的铺着青石板的弄堂,弄堂里坐着一位瞎了眼睛却能看到别人祸福的吉祥瞎子。吉祥瞎子的生意很兴隆,他坐在屋檐下,手里握着一根细小纤长的竹竿,面前排了一长溜的人。他们是来算命的,他们要算算以后的日子是会发财,还是会倒霉;会生意兴隆,还是会破产……他们的心里,一定认为吉祥瞎子是菩萨派来的,不然他算命怎么会这么准?他能算出你以前的事,精确到你小的时候在屋檐逮麻雀时,曾经从梯子上跌下来,落下了一个疤。他算到这一步的时候,你只能摸摸后脑勺的疤,呵呵笑,你只能相信他说你日后的祸福是一定会按部就班发生的。
  吉祥瞎子已经老了,他说话的时候甚至有些口齿不清。在上世纪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他曾经不厌其烦地告诉别人,算命是一种迷信,千万不能相信。他从自身做起,坚决不给人算命。他还被红卫兵请去在大会上揭穿算命的把戏。台下的人听了,就想,原来算命是这样骗人的。台下的人就很愤怒,恨不得把本就在风中颤抖如一片树叶的吉祥瞎子给撕了。台下有人喊口号,说,千万不要相信吉祥瞎子!喊第二句口号的时候就改了,改成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也不要相信算命佬!那时候口号的声浪,像一股强大的气流涌上台去,差点就把吉祥瞎子给掀翻了。然后吉祥的日子就平静了。他会坐在庙后弄自己的屋檐下数日子,他把很多旧日子数过去了,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终于有一天,他把写着“吉祥瞎子在此算命”的木牌子重新又挂了出去。然后,他安静的脸含笑地等待着第一个顾客前来算命。第一个来算命的是个中年男人,男人的声音很粗大。男人说,既然我是你的第一个顾客,能不能为我免费算命?吉祥笑着答应了,男人就报上了生辰八字。吉祥瞎子用他的白眼望着天,望了好一会儿,轻轻地笑笑说,你回去准备后事吧。男人的脸一下子白了,他很生气,想动手打吉祥瞎子,想把吉祥像扔一只破旧的包裹一样扔到大街上去。但是最后他还是把举到半空中的手缓慢地放了下来。他脸上的笑容,在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男人不久果然死了,是死在自己家里的。他得了病,在一个月内死去。他死去的时候,在床上反复地说着一句话。他说,吉祥,你的嘴真毒!
  有人把这话传给了吉祥。吉祥仍然在他的屋檐下坐着,安静得像一个不会动的木雕。吉祥的脸上浮起了苍白的笑容,吉祥说,我算命不收这个人的钱,这个人想要好也好不到哪儿去了。吉祥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名气已经重新开始响亮了。他的面前经常会排起长队,有人来挑新屋上梁的好日子;有人来挑嫁女娶媳妇的好日子;有人来给孩子取名;有人来问凶吉。吉祥的嘴巴就不停地动着,吉祥的手就不停地数着钞票。然后,檐声响了起来,吉祥的耳朵皮在檐声中动了动,就精确地算出,一定是下雨了。在雨声里,一个叫花满朵的女人撑着黑色的雨伞出现在他的面前。花满朵收起雨伞,甩了甩,就有一串弧度很好的水珠被甩落在地上。她看了一眼排着队的人,皱了皱眉说,这儿的人真多。
  花满朵也是来算命的,她为自己算命。她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要算命了,总觉得有一个声音,在对她说,去算个命,花满朵你去算个命。她穿上了一件花衬衣,穿上了一条淡黄的裤子,和一双中跟的旧皮鞋,从丹桂房搭乘小小的机动渡船到了镇上。丹桂房到牛镇,一共十里地。小船慢慢走过了十里水路,然后花满朵就到了镇上,到了吉祥瞎子的面前。她排在一个男人的背后,男人穿着白衬衣,黑色的裤子,看上去很精神。男人说不出长得有多好看,但是他的额头很饱满。花满朵心里想,这样的男人是不应该来算命的。队伍向前慢慢移动的时候,花满朵发现男人向前移动时,是一摇一摆的,他是一个瘸子。花满朵在心底里,笑了一下。她想,他有三十来岁了吧。
  花满朵听到吉祥瞎子在对男人说话。吉祥瞎子说,你的婚姻动了,你的婚姻就要动了,但是你的婚姻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你的婚姻还会差那么一点点。吉祥瞎子说了很多的婚姻,所以花满朵的耳朵里,灌满的是婚姻。花满朵又皱了皱眉头,她听到男人在问,能具体点吗?能不能说具体点?吉祥瞎子翻了翻那双白眼不耐烦地说,你等着吧,你的婚姻就要动了。接着他又声音洪亮地叫,下一个。像是医院里,护士在叫病号一样。下一个就是花满朵。花满朵站在了吉祥瞎子的面前,花满朵手里的雨伞向下垂着,还在不停地滴着雨水。吉祥瞎子说,八字报来。花满朵就报了八字。花满朵报八字的时候,呆呆地望着雨伞滴下的水,在地上洇出了一个黑色的圈。吉祥瞎子说,你想问什么?问婚姻,还是问命运?花满朵也想不好要问什么,她想了好久以后,才说,随便吧。吉祥瞎子不满地反问了一句,随便?吉祥瞎子接着说,那就随便吧。吉祥瞎子对花满朵说的话并不多,中心思想就是你妈不苦你弟不苦你妹妹不苦,但是你是最苦的。花满朵的心里,突然塞满了无限的忧伤,她感到了无望,像是半个灵魂死去一样。花满朵沉默了好久以后,才怯怯地问,怎么样个苦法?吉祥瞎子再次翻了翻那双著名的白眼,对着落雨的天空看了一会儿。他把目光抬了一下,好像能遥望到十里以外的丹桂房一样,好像能望到遥远的天边一样。然后他声音低沉地说,孩子,我看不到你的将来,我只看到有一大片的苦,像一大片的树林一样,在等着你慢慢走进去。下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