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现代医学的观念困境

20世纪下半叶,人类基因图谱的建立、智能信息技术的突破性进展,使得医学的基础研究取得巨大的进步,人们逐渐形成一种信念:只要在基因层次确立各种疾病的原因,就能找到彻底治疗疾病的方法;随着终极病因和相应治疗手段的发现,现代医学必将如历史上有过的革命那样再一次大飞跃。近年来,精准医疗和人工智能的蓬勃发展进一步加深了人们的这种信念。目前,精准医疗的全球市场规模已突破600亿美元;2016年,IBM公司研发的“沃森”人工智能系统,仅用不到10分钟时间就判断出一名60岁女性患有罕见的白血病,并提出治疗方案。甚至有人乐观地预测:人类在2045年将实现永生。[1]

本文力图从哲学和人文的视角,重新审视现代医学的“革命性进展”。事实上,由于缺少整体的方法论和人文精神,现代医学在繁荣背后,存在诸多困惑和隐忧。今天有必要在哲学层面,理解现代医学观念及其影响,重塑医学的意义世界,否则便会如韦伯所描绘的:“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这个废物还幻想着它自己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文明程度。”[2]

现代病因学开始于19世纪下半叶巴斯德(Louis Pasteur)等人建立的病菌学说

21世纪医学面临的挑战

纵观现代医学兴起的过程,其主线是把科学的因果解释用于医学的历史;现代医学的每一次大进步,都与某一类病因的发现联系在一起。

现代病因学开始于19世纪下半叶巴斯德(Louis Pasteur)等人建立的病菌学说。该学说的核心观点正是人类的许多疾病均由细菌引起,包括结核病、霍乱等,只要这些细菌被消灭,疾病便可痊愈。这个学说催生了消毒灭菌术的发展和抗生素的发现,极大地促进了临床治疗学和外科手术的进步。到20世纪上半叶,人们又发现缺乏某种营养素可引起疾病,并在此基础上建立了营养性疾病学说,该学说立即促成了维生素和其他营养素的发现,使得像坏血病及地方性甲状腺肿这一类疾病得以治愈。

上述两个学说是如此的成功,以至于人们更加相信疾病是由单一病因引起,只要去除病因,疾病便可痊愈;疾病发生的线性因果关系是如此的有影响力,以至于今天医学院的老师给学生讲课时,还时常教导他们,体内的多重病变最好能用一个病因来解释。

20世纪50年代,自身免疫性疾病的研究使疾病发生的因果探讨进入到更深层面。人们发现,当免疫系统在保护人体免受外源性病原体侵犯时,如果反应不当则会攻击人体自身。这些病包括红斑狼疮、多发性硬化、风湿热和幼年型糖尿病等。这使医生想到对疾病的因果分析必须深入到身体内部,即从基因水平来寻找病因。

随着病因研究进入DNA层面,现代医学对疾病的治疗真的发生了革命吗?没有!很多医生甚至感到,对某些疾病的治疗总体上很可能是退步了。例如,随着疾病谱的变化,慢性病(包括心脑血管疾病、肿瘤、肥胖、糖尿病、老年痴呆等)的控制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这些疾病大多属于复杂性疾病,发病不是由单一因素导致,致病因素往往多到难以用线性因果分析;此外,人类对身体日益深入的精密工具操作、介入和干预,导致由药物或诊断治疗过程引起的疾病——医源性和药源性疾病越来越普遍。[3]

除了疾病防治效果的倒退,医学的意义世界也出现了断裂、失落和冲突。

第一,在现代医学观念中,“采取各种措施消除疾病”被视作医生的首要职责。但在现实中,很多医生经常要问自己的是:“这些病要不要治疗呢?”比如胃癌,目前最有效的治愈手段是手术切除,原则上一般可能要切除胃的三分之二,对晚期胃癌患者可能要切除全部。不过患者术后的生活质量会大打折扣。对于晚期胃癌患者来说,哪怕保留一点胃,生活质量也会高得多。面对这种情况,医生应该如何保证适度干预?

2014年,印裔美籍医生阿图·葛文德(Atul Gawande)出版了一本畅销书——《最好的告别》,书中探讨了一个当今世界令人关注的问题——老年人的处境。在当代社会,随着医疗水平的提高,70岁以上的老年人越来越多。一个人年老了以后,生命质量越来越差,生命的意义一天天地丧失。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别》一书中探讨了老年人的处境,以及目前医疗制度各式各样的弊病。譬如很多病是不可治的,这时安乐死是否可行?如果可行,它有何种前提?[4]这些问题在现有医学观念框架下都得不到解决。

第二,医学的观念危机,还存在于医患之间。正如一篇文章所指出的:“如果去考察很多医疗纠纷,发现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一个手术完成后,患者主观感受很不好,而医学检查未见异常,医生认为很成功。”[5]2013年“温岭杀医案”便是典型案例。其实,对于疾病,再先進的设备和高超的医疗技术,都有发生意外的可能。在医生看来,患者在接受治疗时,已同意承担风险。而在患者看来,治病只是患者和医生之间的一场交易,正如在市场中两个行业之间的产品和技术交换一样。一旦治疗失败,患者有上当的感觉,认为这是医生的失职。因此,尽管现代医疗技术和设备越来越先进,医患矛盾却愈演愈烈。

第三,在医疗实践中,有不少西医大夫会采用中医的治疗方法,以处理某些疑难杂症。但中西医结合一直停滞不前:一方面,由于中医的知识系统及相应的治疗方法不符合实验科学规范,一直缺乏正当性。即使中西医结合受到官方提倡,传统医学和现代科学规范的冲突使得它一直受到有严格科学训练的医生排斥,很难在医学界占应有的地位;另一方面,人们对于中西医的态度趋于两极化,社会撕裂程度持续加深。例如,2017年12月《自然》(Nature)刊发文章,担忧中国不顾安全风险,放松对传统中医药的管制。一时间,中医的拥护者与批评者就此在互联网上展开激烈的争执。“中西医之辩”俨然成了一个无解的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