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墓贼(中篇小说)


  野 莽武汉大学毕业。中国作协会员。1980年发表短篇小说处女作《这车好炭》,迄今已著有长篇小说《荒诞斯人》、《王先生》、《陈谷新香》、《禁宫画像》、《纸厦》、《行色仓皇》、《云飞雨散》、《迷失》;中短篇小说集《野人国》、《乌山故事》、《乌山人物》、《乌山景色》、《世上只有我背时》、《黑梦》、《京都人兽》、《窥视》、《死去活来》、《独乳》、《不能没有你》、《人活一世》、《黑夜里的老拳击手》;学术著作《诗经选译》、《志怪选译》、《点评何典》;在国外出版有法文版小说集《开电梯的女人》、《打你五十大板》、《玩阿基米德飞盘的王永乐师傅》,共计30余部,700余万字。多次荣获国内刊物的优秀小说奖、优秀散文随笔奖、优秀对外传播作品奖等各类文学奖,大量作品被选入《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短篇小说选刊》、《传奇文学选刊》、《小小说选刊》等国内各种选刊,以及各种小说散文选本,连续五年被收入中国作协创研部主编的小说年选,连续三年被评上老舍文学基金会、《北京文学》杂志社、中国文学研究会主办的《中国文学排行榜》,同时被翻译成英、法、日、俄等国文字,并被国外大学选为中国语教材。此外还发表有《祝你好运》等影视剧本,主编有《中国文学宝库》、《中国当代精品文库》、《中国当代才子书》、《中国作家档案书系》、《重说千古风流》等大型文学丛书数千万字。现居北京,近年从事庸文化考查与研究,著有方志小说《庸国》五卷。
  
  一
  
  野狐狸镇是长在大山之中的一个小镇,正是因为长在大山之中,所以直到如今,它的身上还保留着一些古色古香,或者说是野风野气。在这小镇子的尾上,有一个棺材铺子,在这镇子的头上,还有一个杂货铺子。棺材铺子卖的自然都是棺材,杂货铺子名为杂货,其实并没有杂到哪里去,经营的无非是香烛纸裱,阴幡冥钱,还有一个大件就是寿衣。看官一看便知,那都是为死人们服务的,死人们在哪里呢?死人们就在铺子背后的北山上。杂货铺的背后,当然也是棺材铺的背后,靠北面的山上是一大片坟地,逶逶迤迤地绵延了小半里路,从镇头到镇尾,贯穿着这个野狐狸镇的始终。野狐狸镇的死人们就穿着杂货铺的寿衣,睡着棺材铺的棺材,被动地住在北山上的某一个位置,住进去了以后就再也不出来了。
  棺材铺的老板姓周,叫周玉风,杂货铺的老板也姓周,叫周玉水,两个老板是一对同胞兄弟。野狐狸镇的人有给人取名的天才,为了突出人物的身份,把他们的工作性质都包含进去,同时说起来方便顺口,听起来也一目了然,背地里就把周玉风叫棺材周老大,简称周棺材,把周玉水叫杂货周老二,简称周杂货,又叫周花圈。后面这个简称的来历,是因为从十多年前开始,野狐狸镇也学着乌山城里的样子,把白纸扎的花圈放在死人的坟头上了,按照合并同类项的法则,花圈与香烛纸裱阴幡冥钱以及寿衣,属于同一个类别,扎花圈卖的自不待言,也是杂货铺的老板周玉水。
  镇子背后的坟墓有大有小,有新有旧,大坟里住的是有钱的人,新坟里住的是刚死的人。从新坟和镇头镇尾的两个铺子可以看出,野狐狸镇至今还实行着土葬,这也就是野狐狸镇的古色古香,野风野气之一。关于新坟,镇上前几年出了一个诗人,作过一首四言诗,诗曰:野狐狸镇呀野狐狸镇,镇后是旧坟和新坟,旧坟里不知在骂何人,新坟里骂的是吴先生!说到这里想起来了,这个镇子除了镇头的杂货铺,镇尾的棺材铺,镇子的腰部还有一个中药铺,诗中提到的吴先生,就是这个中药铺的吴掌柜,叫吴疏谷。
  按照野狐狸镇人称呼别人的特点,吴掌柜吴蔬谷应该叫吴中药才对,但是镇上没有一个人这么叫他,原因是这么叫害怕把他得罪了。人活着都免不了有个三病两痛,得了病都免不了会去看病吃药,野狐狸镇人一直不喜欢开膛剖肚的西医,一直迷信着望闻问切的中医,虽然看病开方子的并不是吴掌柜,但是吴掌柜如果把假药抓给自己,或者在人命关天的时候干脆一口咬定,说是某一味药脱销了,那又怎么办呢?
  所以吴蔬谷就一直被人叫作吴掌柜,或者吴师傅。偶尔也有人叫一两声吴老板,让他跟棺材铺和杂货铺的两个周老板地位相等,平起平坐。而且,那位看病开方子的老中医王龟鹤,野狐狸镇的人连王中医、王先生都不叫他,直接就把他叫成了王神仙。
  吴掌柜听说有人在背后这么攻击他,一肚子的不高兴,新坟里的死鬼都在骂我,这不等于说他们都是吃我的药吃死的吗?那我就要问一句了,那些图财害命杀死的人呢?那些谋夫奸妇毒死的人呢?那些给煤老板挖煤塌死的人呢?还有那些活了八九十岁阳寿活够了的老汉子老婆子……再者说了,我这药铺里卖出去的药,一味一味都是按照王神仙开的方子抓的,药铺里留的都有存根,死了人能把责任推到我的头上吗?你个狗日的不敢骂王神仙,倒来骂我……
  可是吴掌柜找谁问去?他谁都问不着,谁都查不到,那个诗人的四言诗就像鬼魂一样,飘飘荡荡,忽忽悠悠,在小镇上下悄然地游走着,不知道它来自哪里,又如何抓得住它。有一次两个儿童在中药铺前玩跳绳的游戏,嘴里正好念着此诗,用它给自己的动作伴奏:野狐狸镇呀野狐狸镇……这一下子,可让吴掌柜逮着了机会,只见他从铺子里纵身而出,一手一个将他们生擒活捉。然而刚一发问,小兔崽子哐哐两口将他双手咬脱,一边逃走,一边回头重点念着最后一句:新坟里骂的是吴先生!新坟里骂的是吴先生!
  吴掌柜把对儿童的怨恨转移在了诗人的身上,他运用唯心主义的思想方法,从中药柜里抓出一块名叫滑石的中药,咬牙切齿,在他的柜台上写下了三个字:周文化!
  周文化是周棺材和周杂货的弟弟,排行老三,叫周玉龙。因为肚子里面有些文化,做过几年野狐狸镇文化站的站长,镇上人就按照自己的发明,把他叫作了周文化。小镇的文化站有两个上级,一个是县上的文化馆,一个是镇上的镇委会,两个上级如果下达一个指示,这个下级还是有执行能力的,但是如果同时下达两个,尤其是两个指示执行起来互有冲突,这个下级就不知道先执行哪一个好了。
  这个周文化会作诗,他作了一首诗来表达自己的孤愤,诗曰:文化站呀文化站,天大的文化也难办,一个媳妇儿两个婆婆,是先喂猪来呢还是先做饭?这首诗准确地表达了儿媳妇们的两难心理,受到野狐狸镇儿媳妇们的热烈欢迎,韵脚又押得好,因此流传甚广。传来传去,后来传进了他两个上级的耳朵,时日不长,两个婆婆都不要他这个媳妇儿了。
  站长没有了,紧跟赵翠花也没有了。赵翠花是他的女人,女人与站长之间看似没有关系,实际上关系大着呢。周文化自己心里最是明白,当初赵翠花嫁的是文化站长周文化,现在站长没了,只有文化,这个翠花又是不懂文化的,她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是一个到野狐狸镇来弹棉花的四川人把她给拐跑了,弹棉花的四川人曾经被小镇上的儿童围着唱儿歌,那首儿歌的思想性比周文化差远了:“弹弹紧—弹,紧不完滚—蛋。”
  这首儿歌可没唱好,人家才不一个人滚蛋呢,人家要滚也得抱个女人一起滚蛋。这下就苦了周文化,从此他成了野狐狸镇的一只野狐狸,春秋两季在外面飘游浪荡,冬夏两季在屋里潜伏蜇居。
  两个哥哥瞒着两个嫂子,对他进行了一年的地下救济,第二年先后被两个嫂子察觉出来,在经济上加强了控制,救济也就到此结束。由于出现这个变故,野狐狸镇人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新作了。
  吴掌柜之所以那么决绝地用滑石写下他的名字,至少是有五个根据的。
  首先,从艺术风格上看,攻击吴先生的这首诗跟为文化站长叫苦的那首诗是一致的,开头一个是文化站呀文化站,一个是野狐狸镇呀野狐狸镇;其次,野狐狸镇从古至今,从上到下,只有周文化一个诗人,能作出这种诗的人舍他其谁;第三,周文化对谁都攻击,包括开棺材铺和开杂货铺的两位同胞兄长,他不断地更新着那两个铺子的名字,先叫一条龙,又叫两部曲,又叫姊妹篇,这些名字前面都没加“死人”两字,但是一听都知道是指为死人服务的连锁机构;第四,没有工作也没有女人的周文化,对有工作有女人的人一律表示仇视,其中再要有人的工作也好,女人也不错,那人自然就成了他的主攻目标。吴掌柜的中药铺经营得还算可以,女人钱小玉又是野狐狸镇上有名的大美女,周文化怎么能不重点攻击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