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歌


  李平贵是一清早就起的床。一清早的含义是天刚擦亮,日头还没见影儿呢,可满地里却是白花花的光。从窗棂边往院子里看,还有点灰蒙蒙的雾,黏黏糊糊的一丝湿气,隔壁人家屋里的公鸡还睡得熟,对门那条凶猛的大狼狗也还盹着,空气里散开来隔夜后氤氲的霉味儿,李平贵吸了一口,却是新鲜和诱人的。
  自从岳母过世后,他就一直睡在岳母曾经待过的房里。房子挺敞亮,南北窗对开,又通风又能迎着日光。那会儿把岳母送走后,本想让女儿带着外孙女住这间屋的,可女儿虽成了人,结婚生娃又离婚,人生的路差不多走得比同龄人都复杂,却仍旧小孩子一样,嘴上不说,李平贵和徐凤珍却都懂了她的心思:姥姥在这房里停了几天的灵,她的心里总是有点忌讳和害怕。
  徐凤珍大概心里也是有点咯硬的,否则自己的母亲,遗像却不摆在她自己的房里。她说遗照看着挺疹人的,黑边黑框的,还结着一团黑布做成的花,母亲的眼不似生活照里那般慈祥和温和,眉梢挑下来,狠巴巴惨白地盯着她。
  李平贵抬眼看了一下镜框里的岳母,照片确是经过处理的,好好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描画成了一个参透世事却不肯善罢甘休的女尼样,眼睛是涩苦而轻蔑的,满含着生时带不走的怒气。李平贵突然对岳母笑了一下,他小声地说:“走了走了,还放不下什么?”
  他轻轻地把房门打开,客厅里一片狼藉。电视柜下面的VCD被掼到茶几下,茶几上的玻璃已碎了一地,沙发上的布垫东一个西一个地扔在角落里,有一个还湿淋淋的,踢翻了痰盂里的茶水浸进去了。徐凤珍头天晚上大约太累了,根本就没精力再去收拾前女婿制造的这份残局。女儿哭得死去活来,被揪过的头发和抓破的脸面却是在乎的,愣没工夫管寄住在娘家弄成的这副惨状,也许外孙女也吓着了?母女两个光顾哄孩子了?李平贵看一眼大门,过年新装的全玻璃拉闸门也碎了两个大豁口,徐凤珍只把厚厚的门帘拉了下来,遮蔽两个破口里灌进来的风。
  李平贵想,原来家里竟然被弄成了这个样,昨晚他深更半夜地回来,到底还是喝多了,竟一点也没察觉好好的家已成了一片圆明园的残垣断壁。
  李平贵开一下女儿的房门,这屋里没窗,暗不见光的,大白天日头最狠的时候,也得开着灯才能看清房里的一切。本来是做储物室的,女儿离婚后搬回娘家,非要选了这屋子住,李平贵和徐凤珍两口子也只好依了她。客厅里透过一点清晨的亮光,看不清楚女儿的脸,也看不清楚外孙的脸,只依稀分辨出小外孙和女儿扯着一床薄被各睡一头,女儿的呼吸倒是平稳,轻轻的,睡姿也像小时候一样,俯趴着,只把脸露了出来。外孙别看是个五岁大的女娃娃,喘气的声音倒挺响,鼻息声也很重,她仰躺着,两只小手像投降似的平举着,李平贵瞪眼看着她,好像觉得小妮子惊悸似的抖动了一下。两个孩子大概昨晚都受了惊吓,现在终于在噩梦中睡熟了。李平贵仿佛看到外孙的被褥扯掉了,露出了一点光溜溜的小肚皮,他轻轻地过去,把女儿的被子往外孙女的身上拉了拉,便退了出去。
  在徐凤珍的房前站了一会儿,李平贵有一刹那脑子里真空,不知该干什么。他的手已经握住那扇门的把手了,只需轻轻一拧,门就会“咦”地一声张开。凤珍和他分房有几年了,岳母在的时候,李平贵一般是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将就的。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和凤珍分了床的,儿子大概是不知道,女儿就经事些,半年前离婚后带着小妮子投靠娘家,第一晚看着父母这样相处,眼睛里还是透着诧异的。他还记得女儿和凤珍谈的话,女儿说:“妈,和咱爸都这样年纪了,怎么着也得凑合在一张床上。”那时候他偷听到女儿的话时,心里是很笑了一通的,想到底是经了事的人了,和母亲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凤珍当时是怎样对付女儿的?大着嗓门好像说了一句“你爸打鼾吵着我睡不着”的话?就那样含混地打发了女儿的疑问?
  他站在那儿停了一会儿,终于小心地绕过满地的疮痍,挟着陪了自己一辈子的工具箱,拉开厚厚的门帘,径直走了出去。
  街上也都还沉睡着,小镇上,总是这样。那年凤珍的弟弟徐家庆带着娶的媳妇儿一道回家,家庆媳妇晚间九点的时候想着要上街去买宵夜的小零食,李平贵当时便止住了她:“我们这小地方,不像你们大城市,商店能通宵达旦地营业的。忍一忍,明天白日里,我去给你买吧。”大城市来的媳妇儿没做出怪腔怪调,只嘟噜了一句:“不是才九点嘛?”到底还是按下了自己吃零嘴的欲望。晚九点以后和早九点以前,小镇上的商店是没有开张的。李平贵也是走过几个大城市的,回来后看着自己家乡商业上几十年的墨守陈规,有点想明白了,这些吃不了日夜辛苦的,也悠闲得发不了家了。
  发家的梦他是做了一辈子的,可他错在哪一环上了呢?
  徐家庆的媳妇前段时间打过电话来,岳母过世后她已经很少给大姑姐打电话了,凤珍还挺兴奋地接的。那会儿李平贵守在电视机前,正在看一出精彩的连续剧,耳朵听着她们的对话。
  寒暄了几句后,家庆媳妇就切入了正题。家庆媳妇向来如此,说是在上海的一家金融机构谋事,一个月有上万的收入,可是人家从不乱花销。好像她直接就问了岳母丧葬费的事。凤珍答得有点含糊,因为实在有点心虚,讲了一大堆无关紧要的理由,连旁边坐着的李平贵都替她着急。凤珍竟然说:“好像也没多少钱的,单位才给了一千多块钱。”家庆媳妇在那边的声音挺严肃的:“不会吧?我外婆我奶奶,前年大前年过的世,两人都有一万多的丧葬费呢!她们的月工资还没妈妈高呢!”凤珍嗫嚅了一下:“你外婆你奶奶在大城市,算得可能不一样。”家庆媳妇声音冷冷地:“我奶奶可不在大城市。妈虽然离得远,可建设兵团也是国家单位呢,算部队吧?怎可能给这样少的钱?”李平贵忙拿了一张便笺,写了好大的几个字,递给凤珍:照实说!
  凤珍愣了一下,忙对电话那头说起来:“其实我根本就没把妈妈的死报上去。现在单位还每个月给妈妈的户头上打925.6元的丁资。家里这么多人,闺女也没工作,离婚的时候她还硬气得了不得,不要那混账女婿一分钱,还自作主张每个月付给那小妮子抚养费80块钱。你姐夫60岁才能拿社保,还得挨四个年头。一家子,光靠我一千来块的养老费,如何过?”
  那边停了一下,好像在问这种事一查出来,不就不能对付了吗?凤珍讲出了实话,立马语调也利索多了:“那不打紧。妈快走的时候我就想到这一出了,单位是每年都寄一份表过来的,只要人在上面摁个手印证实活着就行。我把那些表复印了好几份,让妈在上面都摁了手印了。”
  那边可能又问了什么。凤珍笑起来:“一个退休老太太,一月也就九百多块钱,谁还真为这事从那么老远过来核对这个啊?你放心好了。你们是一板一眼过来的人,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在我们这儿,只要你想办个事儿,哪有办不成的?花点时间耗点体力就行,实在不成,把脸往那儿一搁,谁还真跟你认真了不成?”
  家庆媳妇还是不很高兴的:“姐,到了真要上报妈妈过世的那一天,殡殓证上都写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