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座


  春
  每回来一个固定车主,老强过去招呼人家停好,给车主手里发一张纸。
  “一百五了?一下子就涨五十,你真够狠的。”固定车主说。
  老强嘿嘿一笑:“是老板要涨,跟咱没一点关系。”
  “什么呀这是,为了贯彻市上有关精神,还为了保障停车场秩序,保护我们的利益。市上什么有关精神,涨价精神吗?保护我们什么利益了?就知道要钱,啥臭水平,短短几句话快十个错别字了。”戴眼镜这位拿着纸,锁好车门嘟嘟囔囔走了,顺手把那张可恨的纸揉了扔进垃圾桶。
  西起罔极寺,东到娘娘庙,大约一公里地段的路边停车,属于周老板承包,周老板又划分为五个区域,每区域三个人负责,三班倒,二十四小时值守看护。
  老强三人负责的区域有一百来米,马路以北,从路边到大楼下的人行道上,十来米宽的路面,算是一个小型停车场。他们三人的工位在大楼下贴着墙根,也就是一个破椅子,几块破木板,都是周老板不知从哪里淘来的。见此处有堆积,就有人把不要的东西拿来给他们,慢慢他们的家当就多了个破沙发,一个小桌子,两个小凳子,一个半大木箱,摞着堆放起来。要是再有个炉子,能放个小床,他们基本就可以在半露天的这个避风处过活了。还有人不断地把一些破旧东西拿来给他们,好像周围居民想用己所不欲而把他们这里武装成一个新兴小镇。
  本是人行道,可现在都停了车。这个城市人行道上全部铺的是红地砖和白地砖,统一规格和图案。据说十多年主要领导的表弟开了一家地砖厂,于是全市人行道地砖统一大换防,全都变成了这般模样。因是人行道,地砖不能承受车之重量,被碾轧得全都松动了,车过处,哗啦啦响。在静夜里,楼上居民的入睡,就伴随着不时响起的哗啦啦。早上,那些睡眠浅的人,隐隐听到哗啦啦,渐被唤醒,不情愿地告别梦境,离开床,打开窗户换空气,看到楼下停车场里,一个汽车像刚睡醒的短胖鱼,缓缓游出密集的车场,混进小街的车流中,再流向大马路,像是小河水汇入大河,奔腾不息地向前,向前,一日复一日,流啊流啊,循环往复,出来了,进去了,来了,走了,似乎这样的流淌,将要子子孙孙,无有穷尽。深夜里才停歇下来,车们都安卧在路边露天地里,排好队,默不做声,睡觉了。停得真密实啊,寸土不让,不浪费一点地方,还有高手见缝插针,穿越迷宫般,通过窄窄的过道,把车一点点倒进仅有的一个空地儿,倒得那个妥帖,真好像是有个大手把它捏了起来,放进去的。
  怎么能这么多车呢?不管走到哪,满世界都是,好似排兵布阵,声势浩大,又能见缝插针,密如蛛网。
  老强每天上下班路过的八仙庵西边,一个废弃的院子,里面的一个两层红砖小楼都快塌了。可现在门口挂个牌子:院内停车,立即使这个没用的院子不等春风又绿就复苏了,不动一砖一瓦,不费一兵一卒,它就能挣钱了。院子斜对面有一家人,受了启发,门口一小片地方,也划了线,只有四个停车位吧,墙上写两个大字:停车。怕停了车挡住了字,又在路边树干上绑一个木牌:车辆停放。又嫌不够权威和正式,给墙角摆一个谁家废弃的破桌子,拿天蓝色布围了,再挂上牌子:车辆保管站。真有点三令五申的劲头,也或者是和对面的院子叫板。就像山区里土地金贵,巴掌大的地方都点上几颗种子,城市停车位越来越少,也就只好逮哪停哪,占上再说。老强感叹,一片空地,生对了地方也好啊,我老家的院子要是搬到这里,啥也不干,光每天停车,也可坐等收钱呢。
  一个挨一个,一个挤一个,一个催一个,喇叭嘀嘀响,人在车里骂,性急的人完全有理由相信,由汽车组成的这个世界足以把人逼疯。真不知这些人怎么一个个把这些车开进来,开出去,小心翼翼地倒,咯拧咯拧地挪,走一步,退两步,这个要出去,那个要进来,这个要左转,那个要右拐,这个方向打偏了,那个不小心轮胎疵道沿了……人们就像在这里练习车技。从教堂巷漫坡下来的这位,定是个女新手,人称“女魔头”,整个上半身向前趴着,双臂紧紧搂住方向盘,探头探脑,一步一个刹车,咯噔咯噔的,急得后面跟的车直按喇叭,“女魔头”从容不迫,只小声说,嘀嘀屁呢,有本事你飞过去。
  老强没事的时候爱数车,最多时候,他的地盘内,挤挤恰恰,密密麻麻,连带拐进教堂巷里一边上一边下一律斜着身子骑在道沿上的,七十三辆。他是这七十三辆车的看护,他像将军样视察,考虑着能不能再匀出点地方,凑够八十辆。静静的夜里,人们都睡觉了,他坐在二十八层大楼下,是一个孤独的智者,目光明亮,注视着车阵。过会儿还要起身,走动一圈巡查一番。
  所有的车都沉默下来,就像人一样,不管高低贵贱,到夜里都进被窝睡觉。只他们几位看车人保持清醒,分散坐着,感知不远处有自己的同类,假装不再孤单,有时候遥遥呼应,大声喊几句话,证明自己的存在,验证别人也在,相互安慰,一刻间认为自己不再那么孤单。为了驱赶寂寞和寒冷,西边的老刘会吼几句秦腔,悲壮嘶哑的唱腔叫老强这个陕南人听得入迷。可突然间,哪个楼上有人开窗户喊,大半夜吼啥呢?叫人睡不觉咧?老刘赶紧住了声。夜又变得死沉死沉的,似乎寂静把世界封存了。醒着的夜,如此清冷漫长,好像天永远不会明了。
  老强两年前经老乡介绍被周老板招至麾下。没有礼拜天没有休假日,如果生病,就找人替班,病好后还班。月薪一千三,每天七块钱餐费。而他从不在外面买饭吃,都是在家吃饱了再来上班,或者带点饭,放到肉夹馍店的炉子旁。这样下来,他每月明里有一千五的收入。暗里呢?临时停车的,可收钱不给票,大多是车主主动说,给两块钱,不要票了。他一开始不摸情况,也不知把这些不要票的钱该怎么办,跟他交接班的老孔告诉他,你就是不渗钱,老板也不信的,哪有经手钱而不渗的?这种事凭良心,不敢太贪,世上坏事都是太贪引来的,你看那些当官的,要是贪个几十万几百万就住手,自己捂被窝里偷着乐,哪能翻把呢?不行,非得要几千万,几个亿,不是找死吗?咱每天给自己口袋装十来块就行,老板心里有数的。再者说了,不渗白不渗,老板坐家里喝着茶看着电视挣大钱,咱们风吹雨打站这里,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冻得要死,一天还不弄他十来块钱。所以,老强他们看车这工作的收入嘛,里里外外加起来,每月也就是两千块。他已经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