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种墨


  闹不清是女娲炼五色之石的偶然疏漏,还是神农氏尝完百草的刻意安排,当宣州这片土地出现在文明古国的版图中,它的山水与稼穑就显示出最纯粹最天然的美质。州北的郎溪,一泻百里的清澈水脉养育着千亩茶园,每临春季采茶季节,腰上系着茶篓的采茶女,在苍茫绿韵里时隐时现,嘴里偶尔吐出的一句山歌,竟会惊下一阵如诗如画的烟雨;南毗的宁国,苍山里竹海起伏,只要稍一刮风,竹枝竹叶掀起的涛声,回荡于千里江南,诸多游人经过此地,竟将平原当做了大海;城北的敬亭山,造化钟神,绕城而过的水阳江,风情万般,引得诗仙李白在此流连忘返。“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秋登宣城谢朓北楼》)诗仙的这首诗,是对宣州山水的绝妙咏叹。
  如果说,一幅绝美的山水画需有点睛之笔,一篇美文得要有文眼的话,那么,泾县便是宣州的点睛之笔,更是宣州的文眼。发源于黄山山脉的青弋江和源自九华山的徽水河在县境内流过,黄山是中国四大名山之首,而九华山则是中国佛教名山,名山石崖涌出清泉江城的自然是名流,而圣山淌出的更是圣水,一支裹挟着奇峰的豪情,一条蕴涵着圣山的灵秀,时而疾行如飞,时而款款漫步,千年百年,流着淌着,竟眉目传情,缠绵悱恻,到了后来,干脆就同居了,在县境内生繁衍出一百多条大大小小的溪水和几十个湖泊。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唐代诗仙李白。这位浪漫主义的大诗人在宣州究竟住过多久,已无法考证,但他写的《赠汪伦》,已成千古绝唱:“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桃花潭就在泾县的陈村乡,而为诗仙踏歌送行的汪伦,就是陈村人氏,这首诗既赞美了汪伦的侠骨豪情,也讴歌了桃花潭的美丽景色。我想,李白写这首诗的灵感,应当说是桃花潭赐予的,如果没有这片圣水,就没有诗仙与汪伦这浪漫的别离,那中国诗坛上也就缺了这首万世极品。
  泾县的水,引发了诗仙的灵感;泾县的水,也孕育了这如酒一般浓烈、如泉一般清纯的友情。在商品经济急速膨胀的今天,在后现代文化无孔不入地侵入我们生活,人与人的感情就像高原的氧越来越稀薄的当代,重读诗仙的诗篇,我的心灵就像被桃花潭的清泉荡涤了一般,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清纯感。也正是受了这首诗的感染和熏陶,这些年,我年年都要从京都赶来泾县,在桃花潭畔坐上半天,将这首诗细细品味一番。每当坐到潭边,我就听到了千百年前的踏歌声。泾县人真浪漫啊,送友人的歌不是唱,而是踏,好一个踏字!肯定是边用脚踏着节拍,边高声咏叹。多情自古伤离别,可汪伦却是踏着歌为友人送行,那刻,诗仙肯定被感动得不能自已。那刻,桃花潭也肯定被这一幕人间真情感化了。
  能读到这般的好诗,除了要感谢诗仙和汪伦,归根结底,还得感谢泾县的灵山圣水,是这里的山水养育了中国最古老最现代也最具有人性化的宣纸,是泾县的富有灵性的宣纸记载了这千古绝唱,才让其百世流传。
  宣纸的记载,最早出现在唐代著名学者张彦远所著《历代名画记》的《论画体工用榻写》一章:“好事者宜置宣约百幅,用法腊之,以备摹写……”这是最直接对宣纸定名的文献。其实早在张彦远之前就有宣纸为贡品了,只是没有确定的定名而已。据《旧唐书》记载,唐天宝二年(公元743年)陕西太守韦坚组织向朝廷进贡时,各郡贡品中就有“宣城郡载……纸、笔、黄连等物”的记载。《新唐书.地理志》和《唐六典》上记载着“宣州贡纸、笔”等文字,可见该地所产纸笔在当时已甲于全国。因唐代的泾县、宣城、南陵、宁国、旌德和太平等地均属宣州管辖。据《宣州府志》载,宣纸主要集中在泾县一带,由此推断,宣纸之名的产生与当时所管辖的州府息息相关。李白钟情宣州,在斯云游,在斯畅饮,在斯写诗,与泾县生产着世上最好的宣纸不无关系。前些年,我在一部书法专业的典籍上看到李白的一帧墨宝,就是写在宣纸上的。宣纸让诗仙诗兴大发,宣纸令诗仙的笔墨妙味得到了尽情发挥,所以诗仙在宣州留下了大量诗作,为文明古国的灿烂文化,写下了一道瑰丽的风景。
  泾县山灵水秀,为宣纸生产提供了世上任何一方水土都无法比拟的原料。如果说沙田稻草和青檀皮原料是宣纸的肉和筋,那么水就是其血脉了。泾县的水,是从名山和圣山岩层深处流淌出来的泉水,经过岩石层层过滤,没有任何杂质,已接近于无限透明,似乎是经过了神的点化,图腾成名副其实的圣水了。
  我国的造纸业,从东晋的藤纸,到隋代的楮皮纸,最后到唐代生产的宣纸,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演进过程。宣纸最终落脚泾县,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自然规律所使然。地处中纬度南沿的泾县,属于北亚热带、副热带季风温润气候,气候温和,雨量充沛,日照丰富。县东的乌溪,历来有“山下桃花山上雪,山前山后两重天”以及“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气候特征。乌溪上游有两股水,一股含淡酸性,一股含淡碱性,水中有大量微量元素,为宣纸生产提供了神秘的自然资源,其宣纸有墨分五色而凝神,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千年寿纸”。
  在泾县宣纸厂所在地乌溪,我曾沿着两条溪水溯流而上,寻找着它们的源头。穿过两山夹峙的山谷,走在清澈的水边,两边的崖壁就似两把硕大的竖琴弹奏着雄浑的乐章,那是千条万股细流,穿过岩层汇向峡谷的足音。乌溪的上游,是黄山的余脉,千峰万壑间,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其实就是水的贮存器和过滤器,森林的植被和林间的落叶层,就是一个天然的雨水净化器,即使是梅雨季节,哪怕是天降瓢泼,乌溪的水总是那么清澈醇厚,不见一丝杂质。
  宣纸生产的任何一道工序,用水必须清澈干净,无杂质,无污染。乌溪水清若醇酒,甘之如饴,用这里的水造宣纸,当然就血脉清纯,一派天真,毫无矫揉造作之态。我们的邻国,也就是那个制造了世界上最大惨案“南京大屠杀”的日本,造纸商们早就对中国宣纸垂涎欲滴,三十年前,当中日邦交刚刚正常化,他们就组成一个个名目繁多的观光团来乌溪参观访问。当日本人走进生产车间,看着捞纸工人在纸槽里捞着那纯白的纸浆,看着那薄如蝉翼的纸浆从帘子里倒出,摞叠成一块块巨大的纸坯,都感到眼花缭乱,在这神奇的造纸过程中,工人脸上的神态完全是一副宗教式的肃穆,他们的劳动过程,就像进圣山朝圣的信徒一般,意守丹田,心无旁骛。在造纸工人的眼里,那一张张雪白的宣纸,就像是一尊尊美神,他们手中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准确,那么虔诚。一张宣纸的厚薄,全凭他们的手来感觉和掌握。他们的劳动,已接近了神圣;他们捞纸的动作,比助产医师从产门前接过初生婴儿还要轻盈,比外科医生下手术刀还要准确。日本人在目瞪口呆之际,便伸出拖着长长衣袖的手,在纸浆槽前划来划去。起先,淳朴的捞纸工人还以为他们是在跳什么日本舞,或者是进行什么敬神的仪式,也没有当回事。当一个个如走马灯似的观光团代表团离开泾县回国后,断断续续听到了日本人开始在本土造宣纸的情报,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打着观光的幌子,来窃取制造宣纸技术的!他们衣袖里藏着一架架微型摄像机。那个年代,中国人还不晓得摄像机是什么东西,日本人已经开始使用比手掌还要小的安着摄像头的机器拍摄高清晰度影像了。
  精明的日本人其实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即便是凭着他们先进的剽窃技术偷走了造纸技术,却偷不走乌溪的水,也偷不走泾县的沙田稻草和青檀皮。所以小日本的宣纸业总也红火不起来,只能造一些没有灵性的书画纸,那些用高科技造出的纸,根本无法表达中国书画的笔墨妙趣。当然,他们也偷不了泾县宣纸工人对宣纸宗教般的崇拜,小日本造纸是以利为出发点,也是以利为终结点的,而泾县宣纸工人是将造纸当做享受生命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