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大伯爵的巴扬

至今,我还记得那条中国大街,就是后来的中央大街。大街的南端通向一个宽敞的圆形广场,北头一直伸展到松花江畔的圣母报喜教堂。大街使用规格一致的长方形灰色花岗岩石块铺成马路,用混凝土花纹砖铺成人行道,而人行道上面还铺了一层厚厚的松木板栈道。雨过初晴,温润的空气中散发着松木淡淡的清香,那些裙裾摇曳的洋小姐和洋太太,踩踏着松木栈道悠闲地走过。大街两侧是一栋连着一栋的欧式楼房,有旅馆、有商店、有餐厅、有酒吧、有咖啡屋,牌匾上几乎都是洋文,橱窗里摆设的也都是些洋玩意儿。果戈里的小说《涅瓦大街》,和这里似乎有点儿像。

在中国大街上,还经常会走过一位老白俄,这是当地中国人对逃避俄国十月革命的俄国侨民的习惯叫法。老白俄看上去岁数不小,银白色的胡须和头发,让人想起教堂广场阳光下的鸽子的羽毛。他还有一双蓝眼睛,一双由于风吹日晒有点儿褪了色的蓝眼睛。我喜欢在这条街上看到他,甚至有时会特意站在街旁等待他的出现。他朝着我走过来,几乎一年四季都是一身沙俄时期的旧军装,左前胸那枚装饰有彩色绶带的金属质地的大勋章擦拭得锃亮,远远望去非常显眼。他总是两肩挎着巴扬,一边走,一边弹奏,一边哼唱着一支歌,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手指尖在键盘上优美地舞蹈着。久而久之,他演奏最多的那支歌曲,我也会哼唱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一支忧伤的俄罗斯歌曲《故乡》。有时他会看到我,便稍稍停下脚步,用拇指在键盘快速划出一串下滑音或者上滑音,算是在和我打招呼。这时我会激动地喊一声:亚历山大。是呀,无论中国孩子还是外国孩子,对他都是直呼其名,但他从来也不生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便有种莫名的伤感,然而当时我做梦也不曾想到,我的人生将会和他纠葛在了一起。

我祖父是哈尔滨最后一任道台,官话叫道尹 ,1911年闹革命,祖父去了南方。后来,在俄国和日本学习音乐的父亲回到了哈尔滨,靠开乐器行卖乐器为生。我家的乐器行就开在中国大街,老白俄亚历山大是我家乐器行的调琴师,父亲说:亚历山大是俄国的贵族,他戴的勋章是俄国皇上授予的,我父亲从来不叫他亚历山大也不叫他老白俄更不会叫他老毛子,而是尊敬地称他伯爵。后来伯爵多次告诉我说,这个爵位是沙皇亲自授予他们家族的。

亚历山大说着一口浓重山东腔调的中国话,他的工作是在马迭尔宾馆、塔道斯西餐厅、米尼阿久餐厅和马尔斯茶食店,为顾客演奏巴扬,遇到松浦洋行推销东洋日货,他也会被雇佣到中国大街街头表演,他的巴扬演奏还曾经上过新京满映画株式会社拍摄的《新闻映画》。我在父亲从东京带回来的那台满洲牌标准型八号受信机(收音机)里,还听到过他在哈尔滨放送(电台)演奏的俄罗斯乐曲呢。他非常喜欢孩子,复活节那天,他会特意为我跳上一段欢快的卡林卡……

有一天做礼拜时,我看见亚历山大伯爵站在尼古拉大教堂门前台阶上讲演,身边一个年轻的小个子男人,将他的话翻译给教民们听。教民里有俄国人、朝鲜人、中国人、日本人,还有犹太人。那个翻译是个二毛子(混血儿),名字叫金希林。他很流利地一句接一句将老伯爵的话翻译成汉语和日语,其中的几句话,我至今还能记得。亚历山大伯爵说:万恶的布尔什维克毁灭了我们的家园,处死了沙皇,斯大林这个魔鬼,就连沙皇年幼的儿女都不肯放过。这些刽子手把我们赶出了彼得堡、莫斯科,苏维埃掠夺了我们的土地、粮食和财产,造成了我们几十万俄罗斯人的大迁徙,在寒冷的西伯利亚,母亲抱着孩子被冻成了人肉冰雕……打倒列宁!打倒斯大林!打倒万恶的苏维埃!沙皇罗曼诺夫王朝,乌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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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冬天,我家出了大事儿,我父亲被炸死了。

那天早晨,天刚亮,中国大街上就出现了两辆日本关东军的黑色汽车,这个车的外形像抓人的囚车,车顶上有两个会动的天线在旋转,日本宪兵、白俄的和中国的便衣嘱托(密探)封锁了街道,他们根据汽车的位置,包围了松浦洋行、马尔斯茶食店,还有露西亚舞厅,领队的日本特高课长山本指挥宪兵查抄了多家商业电台,如狼似虎地逮捕了搜出电台的几家店铺的店员。

外面正在乱哄哄的时候,我家乐器行里的自鸣钟响了,钟里的音乐盒演奏起《天鹅湖》里的《拿波里舞曲》。门口的哈哈镜里出现了一个人,翻译金希林走了进来,我家的小狗老咪没有叫,因为这个家伙老上我家店里来买唱片,老咪认识他。他从兜里掏出火柴,在我家钢琴上的烛台一擦,点了棵老巴夺香烟,他脚踏在钢琴的琴椅上,吸了一口烟,慢吞吞地跟我父亲说,这次是用日本东京运来的电台测向车缉拿间谍,根据定向指示抓间谍电台,剿灭了重庆分子的电台、红色苏联的电台,还有美国、法国、英国的商业电台。但是,最主要的一个代号叫老鹰的电台没有找到。他顺手指了指橱窗外开过的测向车,说,还得让孩子读书呀!这是技术!人的脑袋还是干不过科学啊!说完摸摸我的头,转身走了出去。父亲给我一块钱,说,你去马尔斯茶食店买面包和红肠来。

我在路上碰到了挎着巴扬唱歌的老伯爵,他笑眯眯地要和我打招呼,正在这时老咪突然狂叫着从我身后赶来,我一回头,一声巨响,眼看着我家乐器行写着“康季莲娜”的中文和俄文的牌匾四分五裂得像音符一样化作碎片,整个门脸轰然升向了天空……

事后,我在我家乐器行门口,捡到了一块哈哈镜的碎片,哈哈镜中的世界是扭曲的,在镜子里,我看到我家自鸣钟的圆盘变成一坨烂铁,时间停在八点一刻……

那是我和金希林离开的十分钟后,一个朝鲜人走进我家的店,要买大提琴,那个朝鲜人好像叫崔莹,总来我家店看乐器,似乎是哈尔滨铁路事务局交响乐团的乐手,也负责修理、买卖乐器,就在父亲开始调音的时候,两个戴袖标的日本宪兵走了进来,不知怎么的这个朝鲜人开枪射杀了俩宪兵,当大队宪兵赶来包围我家乐器行的时候,朝鲜人引爆了带来的炸弹,我家的乐器行成了废墟,朝鲜人崔莹、我父亲和日本宪兵全都给炸得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的《大北新画报》和《国际协报》头条新闻就是《朝鲜反满分子袭击宪兵,乐器行爆炸殃及无辜》,报纸上说:被红党抛弃的俄罗斯世界男低音之王夏里亚宾曾经光顾过的中国大街“康季莲娜”乐器行发生大爆炸,曾经为法国著名钢琴家西门·开斯普提供“斯坦威”钢琴的店主当场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