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商店

1

黄天白日说的是一种极为少见的天气。东周对罗布藏说:“老子那时候常在你赛马的地方玩摔跤。那一年连着三天都是那种天气,把我的脸都刮干了。到了第二年,自然灾害就来了。对了,也就是你阿妈过来的那一年。”

“我阿妈?”罗布藏说,“你说的是我阿妈嫁过来的那一年?”

“对啊,就是那一年,我们的牛死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你大姨家的草场,牛可真的会死光的。”

“她们家牛好多啊。她们家到底有多少亩草场?”罗布藏不无嫉妒地说,“我们家要是有那么多草场说不定牛群更大。”

“你以为那些草场是怎么回事?那都是当年多要了五个人的草场,她一直没有缴税,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东周醉醺醺地骑上马,示意儿子该走了。他们的羊群火急火燎地翻过前面的第三个垭口,到盖德日的滩地里舔盐土去了。

“后来国家把税收一免,她们家就发达了。”

罗布藏遗憾地点点头,也骑上自己的秃尾巴枣溜马,爷俩兄弟似的聊着天追赶羊群,时不时从怀里掏出酒瓶对着嘴喝一口,老子喝完传给儿子,儿子再递给老子。“那你怎么不多要一点草场?”罗布藏说,“人家那是有远见。”

“你这是在怪我喽?”

“没有,我没有。”罗布藏说。

一场雷雨过后,俩人湿漉漉地赶到德州商店。他们将羊群赶进贝子空荡荡的羊圈。坐在店里,罗布藏跟贝子要一片“去痛片”。贝子说喝了酒可不能吃那东西。

“没事,我一喝酒就必须要吃那东西。”罗布藏喝着茶说,“你给我两片吧。”

贝子把药箱拿来,取了两片给他,“泡个方便面后再吃药。这壶水刚开了。”

罗布藏说:“好。”

他泡了两桶方便面,剥了两根火腿肠和咸蛋放进去,又拿了一盒延安牌的香烟。

阿爸已经醉了。他的酒量随着年龄的上升朝反方向滑去,一年不如一年。以前,记得爷儿俩第一次喝酒较量时罗布藏完全不是对手,被阿爸三两下放倒,意犹未尽,还要自个儿串人家接着醉生梦死去。这么快就过去八年了。很多事情没怎么明白就糊里糊涂地糊弄过去了……这些不顶事的感慨只有喝了酒才会不受控制地跑出来,而平时,他自以为是个干脆利落的人。

“阿爸,”他说,“吃了面赶紧走吧,后面还有一场雨呢。”他说到雨,难受地扭了一下身子,里里外外全湿透了,他觉得裤裆里的那一坨尤其难受,他掏了掏,说:“阿爸,你不要睡。”

东周一下子坐起来,“我眯了一会儿,昨晚上我们几点睡的,怎么这么瞌睡?”

“你根本就没睡。”罗布藏把泡好的面推给他,自己也坐下,稀里哗啦地吃起来。红旺旺的汤也喝了几口,难得不头疼了,他瞧了一眼撅着屁股放老鼠粘的贝子,把两片药扔进方便面残汤里。

“贝子,再拿几包康师傅方便面。”

“你自己拿上。”贝子拍打着裤子上的黄土说:“你前面还有一个账没清。”

“什么账?”

“是一箱饮料,你剪羊毛那天赊的。”

“哦。”罗布藏说,“可是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我搬帐房的时候带多了钱就会丢,所以我不带钱。今天的多少钱?”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拿来也行。”贝子说,“你阿爸今天喝了不少哇。”

“昨天去换马,喝得太多了。现在‘白一点’到我手里了。”

“嗯?”贝子惊讶地问道,“不是在巴恒手里么?”

“哈哈,他敢不转。”罗布藏得意地说。

贝子感叹着说:“‘白一点’是一匹好马,可没少给我们村里争光啊!”

“就是。去年州庆上五千米是第二名,但我觉得它可以得第一名,巴恒找的那个骑手不行,你看了没,他在第三圈的时候就开始用鞭子了,太早了。而且他在弯道的时候根本不配合‘白一点’,他还不让‘白一点’换气,真是一个烂到家的骑手。”

“如果真的那么烂怎么会成了骑手,我可是听说他被收买了。我认为是真的,因为后来好几次他都在骑同宝山得拉的马,他就是州庆第一名啊。”

罗布藏气汹汹地破口大骂,骂了得拉,又骂巴恒。

“现在‘白一点’到了我手里,我可不会让它受委屈,啥时候比赛了你瞧好吧,我不会让‘白一点’输的。”

“确实不能让它输。它不会输的,它的根子好。”贝子说。

“你说它阿爸?那更厉害的,我阿爸说那是一个传奇。”

“妥妥的爷俩,你看它们多像。”

2

但搬到秋牧场海日克没过三天,“白一点”病了。罗布藏又一次来到德州商店,麻烦贝子开银色面包车去县上接马兽医。一路上他忧心忡忡,没怎么注意车里面充斥着一股吃饲料的黄牛特有的屎尿味,直到过了红垭豁他的鼻子一酸,才闻到了。他先是給贝子递烟的时候被他身上的味道熏了一下,然后整个鼻腔和肺腑里都被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占据。他赶忙点了烟,狠狠地吸了几口。为了转移注意力他说道:“奇怪了,前天都好好的,又是吃草又是撒欢的,一下子就病了,我看它是感冒了。”

贝子戴着一副很厚的白手套,掌心一片焦黄,看着像牛粪的颜色,罗布藏感觉从手套上散发出的味道是最厉害的,他把头扭向车窗。这辆破车即使在这么平展的柏油马路上也丁零当啷响的让人头疼。他不得不大声说话:“你说是感冒吗?”

“我不清楚。”贝子也大声说,“要是牛的话我还能蒙两下子,马我一点都不成。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养马了。”

“我觉得挂一瓶吊针就会好了。”

“你的邻居怎么说?”

“格日勒吗,我没问。阿爸说那个球就是一个骗子。”

贝子兴致勃勃地说:“哦,你阿爸这样说了?他还怎么说?”

“哦,他说格日勒能当兽医,全是老天爷的错,他已经害死了好几匹马了,可怜那些人还那么相信他。”

“也不能这样说,他还是有一点本事的,他也治好了不少。”贝子一脸公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