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皇粮


   郝正平觉得此刻自己似是踏在了一个枷狗枷上,脚一抬便会给枷环夹断筋骨套住。电话在手中半举着,怔怔地呆住了。
   电话里官庄子村村长还在喂喂喂地大喊:真的啊!我是听得真真的。娘子沟的砖厂也像取消农业税一样取消工商税啦!郝正平嚅嚅:是嘛?我怎么没听说哩嘛。我只知道中央把全国农民的农业税取消了,种地再也不纳粮啦,没有说农民做生意不交税,这你得搞清楚。官庄子村村长又说,听说娘子沟村的砖厂也像取消农业税一样取消工商税啦。郝正平说,谁把砖厂的税取消啦?谁这么大本事?我怎么不知道?官庄子村村长说,我们村干部都是只干事不入品的虮子官。涉嫌三农问题,我能推得一干二净,你可脱不了干系。你就别跟我胡球扯蛋啦,祁二说是你亲口找娘子沟村村长答应的,这没假吧?郝正平一听,心里沉了沉,暗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娘子沟的村官胆子也真太大了,玩邪的哪行,玩邪的早晚是病,不蹲大号也得双规。他感到遗憾,没有把祁二丢狗的事查清楚,当时气头上一句话,现在看来真有麻烦了。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按说是收不回来了,但事关税收政策和农民问题,情知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从自己口里得到证实,惹出事来,自己就得承担责任,便继续信誓旦旦地说,你们千万别道听途说,反正这事我是不知道,一点儿不知道。告诉你,现在农民除了种地不交农业税,做其他比如开商店、开饭馆、开厂子等等一些不是土里种出来的都要缴税!
  真是的,这几天真也啥事都不顺。那天郝正平和雨弘骑摩托车到官庄子去收税。那笔税款已欠了好一年多了。皇粮国税免征了,对镇财政就像天缺了一角。工商税收多收少那是根据经济GTP增长所决定的。而收税人风里来,雨里去为国聚财,成天走遍千家万户,穿过千山万水,连辆好摩托车都没有……但是,令郝正平没料到的是,俩人将摩托车骑进官庄子农副产品加工厂时,郝正平心里就忽悠一家伙,办公室门竟是上了锁的。
  支好摩托车坐在办公室门口吸烟等,约是过了一个小时,官厂长骑着一辆扔到哪里都放心的破摩托车冒着黑烟里哐啷刮风一样飘进厂门,日地一声刹住,急三忙四地下来,咋咋呼呼地说,哎呀!两位税官来啦,让你们等急了吧,咋不进办公室哩嘛。郝正平刚想说办公室门锁着我们怎么进去的话,就见官厂长笑哈哈地说咱这锁是糊弄娃娃的玩意儿。说着话就极热情地把郝正平和雨弘往办公室里请。
  进了办公室,一股霉味直冲鼻子。看样子办公室很长时间没有办公事了。白杨木做的桌子上有铜钱厚的一层土,上面还有虫子走过的足迹。郝正平拿过一把椅子放地下磕了磕,让雨弘坐,雨弘撇了撇嘴说我站着就行啦。郝正平就再不让了,一屁股坐下,就听吱吱呀呀乱叫唤,雨弘忙说有老鼠,郝正平忙站起来往四处看,说老鼠在哪?雨弘说就在屁股下面。官厂长见状说别逗了。其实,办公室长时间不用,椅子都是白板子没上过油漆,一坐就响得吓人。郝正平见这样,也就没有直接开口催税,想他官厂长心里清楚,农业税免了,镇上财政就指望他们这些厂长经理了。就拉家常似地问,问官厂长的爹,官厂长的娘,官厂长的老婆,官厂长的娃娃都好哩嘛?官厂长一迭连声地说好着哩嘛,好着哩嘛。郝正平就说只要家里好啥事都好办了,家合还万事兴哩嘛,就想提起税款的事。忽然官厂长咋咋呼呼地说你看这事,咋就忘了给你抽烟了。就手忙脚乱地拉抽屉开柜子,忙活了半天却连一根烟也没有找到,郝正平给官厂长让了一根烟。一根烟抽到半截,郝正平刚想说话,官厂长已先开口了。官厂长说你们今天来一定是那笔欠税的事哩?郝正平心里说你这是跟我兜圈子哩嘛。不收税我能跑到这里来,昨天就说好了今天你又装糊涂啦。官厂长的脸上顿时愁云密布,官厂长说刚才我出去就为这事,你猜我去问谁借钱了?郝正平说,我猜不到。官厂长说我向狗日的王五借钱去了。
  郝正平知道官厂长前些年同王五为一笔生意上的事打过官司。官司打输后,官厂长一个月起不了床,两个月不出门,丢了面子窝了脖子,一口气堵住了嗓子眼儿。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躺得烦燥就抡起拳头砸床板,并且咆哮如雷地骂道,三年不出这口窝囊气,我一头碰死在驴B上!从此俩人结为仇家。
  郝正平一惊,说你不是和王五是仇家嘛?官厂长说是哩。我实在没好办法才进了狗日的门,可你猜这狗日的咋说哩嘛?郝正平摇了摇头。官厂长说开始王五不开口,沉默一袋烟工夫后说,等明年给借。他一听就急了,心想那不成人说的扇子在我手,有人来借扇,等到冬天拿哩嘛。他只好求情下话说等那么长时间怕黄瓜菜都凉啦。待他说完,王五说看在你同我有过一段历史的份上,你给我跪下磕头,磕一个头借一千。郝正平又一惊,问,你磕了?官厂长说你猜哩嘛。郝正平说松了松是个男人,弯了弯是个榆棍,不能磕哩嘛。官厂长说,我想也不能磕。可我一想你们今天来收税,不磕头拿啥缴税?我就磕了。郝正平忽地站起来,惊问,你真磕啦?官厂长说真磕了。郝正平说你真是挺不起裤裆的软胚子,我恨不得一巴掌搧你个螺丝转转哩嘛。说完在屋里转了好几个圈圈。官厂长说你别生这么大的气,这还不是为了给你们缴税哩嘛。郝正平说那真格里难为你啦。官厂长说只要能按时把税缴上,磕几个响头没啥。可那狗日的又出尔反尔,说我一口气磕五十个响头太多啦。当年那场官司也就五万元,要是兑现,那场官司不就白打了嘛。我和他讲理,他三拳两棒捶就把我打了出来,你看看你看看,说着官厂长就挽起裤腿让郝正平看。郝正平一看官厂长腿上确实有几块青紫的痕迹,心就软了。郝正平说,官厂长,为了税上的事,让你挨打受气,你算尽心尽力啦。官厂长听了,竟趴在桌子上呜哇呜哇大叫驴似地哭了起来。
  郝正平见事已至此,收税无望,就按法定程序给官厂长填写了《限期缴纳税款通知书》。官厂长也利索,接过去就签字,签完字后,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私章,放嘴上哈了口气,就盖上了。看时辰不早了,快到中午下班时间了,郝正平就起身告辞。官厂长却“噌”地一声蹿起来,用袖头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珠子说,你们走就是对我纳税不支持,我官某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欠税我吃屎喝尿都要想办法缴,但辛苦一赶早我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回去。郝正平他们见官厂长要留着吃饭,心想这饭是吃不得的。就说,你还是省下饭钱缴税吧。回来的路上,雨弘说,这官厂长是不是在给我们演戏看呀?郝正平说,他把戏演到这份上,也算个人物,等发的《限期纳税通知书》到期,想演戏也没时间啊!
  税没收上,俩人便出了门。雨弘所里有事就先回去了。郝正平就一人骑着摩托车到娘子沟村。事情就出在这摩托车多跑了一阵儿上。待郝正平的摩托车骑到村长家门口时,就闻到有一股特别的酒肉味。
  娘子沟村人传说是匈奴人的后代。村里几个村干部听说都是亲戚,不是叔伯兄弟,就是娘舅外甥,折腾得狗扯羊肠子弄不清。几个人很团结,动不动就五天一小聚,十天一大聚。场子不是在村里,就在镇里。吃喝花销都是村里的钱,村里群众对此意见很大,说村里穷,都是让村干部给吃的。影响得郝正平他们下去收税都不好弄。郝正平想进去落实一下他们村办砖厂的税款,看啥时能缴上。进了院子,感觉这种场面说事不好,就又退了出来。到院门口,他闻出肉香味比猪肉羊肉还香。就想,村干部们还真行,吃的肉都比别人的香,怪不得闹“非典”时期说是动物传播,害得好多动物差点遭了灭顶之灾。现在听说又是禽流感,为防止传染,鸡呀、鸭呀捕杀掩埋的所剩无几,给农户造成直接经济损失得政府拿钱补偿。而他们照吃不误,也不怕感染上禽流感哩嘛。郝正平想直接到砖厂实地查看一下,就把摩托车放到村长家门口,步行到离村长家不远的一棵老榆树下时,几个婆姨娃娃们坐在那谝闲谎。有一个婆姨说,村长家里正在开会哩嘛。另一个问开啥会?回话说,开严禁村干部公款吃喝的条条框框哩嘛。那个婆姨正好给怀里抱的娃娃喂奶,就笑嘻嘻地说,白费心机,一时禁不了的。问为啥禁不了?那个奶娃娃的婆姨说,干部公款吃喝玩乐就像娃娃吃奶一样,都吃馋了,吃习惯了。娃娃断奶还得个把月的时间,何况叫村干部断油水哩嘛!几个婆姨见郝正平走过来,嘻嘻哈哈笑着不再说话,望着他向村外无边无际的绿野走去。村外到处是一行一块套种的庄稼,给人一种河的感觉。绿的岸,绿的水。一行行套种在玉米中间的大豆横看竖看都像水的波纹,水光潋滟,水波粼粼。有农民在锄地,锄柄上的阳光闪闪烁烁,驾轻就熟的架势让人看着不是在锄地,而是在玩把戏。走过绿野,路过祁二家的杏园,他就看见祁二坐在一棵树下闷头抽烟。他叫了一声祁二,把祁二吓了一跳,祁二愣怔了半天脸上才挤出了一丝含义模糊的笑来。郝正平想祁二可能还对收税的有成见哩。因去年为收祁二的农业税差点同祁二打架,现在农业税取消了,祁二应该高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