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邻


  天说黑就黑了,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或许是一齐亮的,没人特别留意。我回到建安小区三号楼下,把摩托车推进小车库,锁门,忽听有人喊,哎!肖、肖诗人!中间夹杂着重重的咳嗽声。扭头发现老槐树下坐着的是我的左邻雷老汉,不是他连呼喘带咳嗽的话,你准以为那里仅是一团墨黑的空气。
  大爷,天都黑透了,您老咋还不回家做饭呢?我关切地问。雷老汉颤巍巍站起身,说我在等你哩,想请你给西园开发区打个电话,让我那聋儿子雷四回来一趟,这是他工头的手机号码。雷老汉把一片火柴盒大小的香烟纸递给我。我见过起码十多次,那位沉默寡言,爱拿眼睛扎人的黑汉子,不是雷老汉申明,谁会相信他那双招风耳仅仅是摆设呢?
  乌云密布,四空连只针尖似的星星也没有,我怕雷老汉跌倒,忙上前搀扶他。走进楼道口,我使劲跺一下脚,声控灯亮了。有位四十岁左右的络腮胡男人正在上楼,回头看看我俩,一脸鄙夷,好像瞥见一对怪物。络腮胡住四楼,就在我家脚下,我认识他,他当然也认识我,却从未说过一句话。这就是城市,邻居不共话,对门不知姓甚名谁,有那走得近的,反遭白眼,好像,猫给老鼠拜年,属大逆不道之举。
  我是三年前从一个小县城搬到市里来的,未料同单元搂内居住十户,竟然连一个可以拉话的人也没有,外单元乃至外幢楼里的人更无接近的可能,人与人之间俨然隔着堵高墙,高墙林立,鳞次栉比,比住监狱强不到哪儿去。
  记得刚搬来时有天上午十一点多,我去邮局寄信回来,走进楼道口,见两位老太太正坐在马扎上闲聊,一位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喊了声爷爷,我没当回事,低头往里走。才上三个台阶,听到其中一位老太太说,喂!孩子问你好呢!我忙不迭地退回来,脸红脖子粗地解释道,对不起,我、我以为……没关系,老太太宽厚地笑一下说,小姑娘是二楼的,有点弱智,见到上年纪的就追着喊爷爷叫奶奶。这之后但逢上下楼,我都支着耳朵,准备迎接那一声问候,可小姑娘也怪,只是歪了头盯着我瞧,不吐只言片字。你好?小姑娘。我主动打招呼。小姑娘皱眉思索一下才说,我妈不让我跟外人说话。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担心长久听不到问候声,听觉会不会变得迟钝?之后见到那位小姑娘时,我总要问声好。你好,小姑娘!听不到回答。小姑娘,你好!仍然听不到回答……终于有一天,小姑娘说话了。小姑娘说爷爷好。我忙不迭地说小姑娘好!吃饭了吗?而后不无好奇地问,你妈不是不让你跟外人说话吗?是的,可我妈让我跟你说话。小姑娘说。为什么?我问。我妈说那个爷爷脑萎缩,老年痴呆,爱说胡话。小姑娘的回答让我缄口无语,不知说什么好了。
  在乡随乡,进城随城,日复日月复月天马行空,独来独往久了,我也养成了目不斜视,挺胸昂首,大大咧咧出来进去的习惯。
  有天下午四点多钟,我从外面回来,放摩托车,锁车库门,上楼时,听到有男声说哎,我继续上楼。又听到,哎!哎!哎!我没当回事。喊老婆才哎呢,老婆喊自己男人有时也哎,哎字蕴涵着亲昵的味道。上到五楼,开门进屋,坐下又站起,有点心神不宁。我在想,那家女人瘫痪在床,他在门口哎谁呢?我下到三楼,见左户五号(我们这栋旧楼是一层两户)房门大开,那个男人正吭哧吭哧往外挪一个老式冰箱。我问需要帮忙吗?他说当然需要,冰箱不制冷了,得送去修理,我一个人还真弄不到楼下去。我又问方才你是在喊我吗?他说是啊,这会儿也见不到别人哟!我帮他把冰箱抬下楼,装在人力三轮车箱上,临了说以后有事只管喊我,我姓肖,小月肖。
  还是那年,炎夏有天上午将近十二点,我放好摩托车往楼口走,一个女声说回来啦?四望无人,我噢一声,紧忙递上笑脸。对方白我一眼,扭过头,露出捂在耳朵上的银白色TCL手机,继续说话,老公啊,回来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胆儿肥了吧!我继续笑,笑自己的神经质,反应迅捷。
  这天午休后,我把空调关了,为了省电。屋里的气温迅速升高,闷热如同蒸笼。我想去公园看书,那里有一片槐林,浓荫罩地,比较凉爽。刚出楼道口,听到一个男人很大声地说,嗨!天儿他妈真热,能把人热死!四望无人,我紧忙回应,四十一度呢,明儿就降下来了,说有中雨。尽头那间车库内传出话来,嫌热钻恒温棺里!我快步走开,汗如雨下。
  有时,我真想学天空那只孤雁,嘎!嘎!亮几嗓子。词典里说,城市是人口密集的地方,可否篡改一下,无数只孤雁散落的地方,就是城市?
  雷老汉租住在我家左边那套小房子将近一年了,每天他都拎个马扎在单元门外这棵老槐树下垂手打坐,偶尔在院子里走走,整个人显得轻飘飘的,像枚被微风吹动的枯叶。他也是从下边县来的,和我一样有着逢人就想打招呼的习惯,每每想说话,怕讨没趣似的,动几下嘴,假装咳嗽或仰脸看天气,我都替他感到憋屈、难受。
  单元门里左侧有我的专用信箱,遇有稿酬通知单时,邮递员懒得上楼,往往要亮一嗓子,肖诗人!有您的汇单!雷老汉可能觉得这名字很奇特,一下就记牢了。一开始不大熟悉时,他见到我总是嘿嘿直乐,我也冲他嘿嘿乐,嘿嘿多了他才放心大胆地喊肖诗人,每当这三个字出口,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居然泛出轻微的含有绒刺儿的笑意,令我一头雾水,抑制不住自问,他喊出的是笑死人,还是肖死人呢?
  有段时间雷老汉不再露面,出于好奇,我向门岗老李头打问,得知雷老汉遭车撞腰椎骨折,住院了。一个多月前再见到雷老汉,发现他更瘦弱苍白了,举步惟艰。
  是个傍晚,我从复兴市场出来,骑到半路,见雷老汉一手提个小竹篮,另只手拄根槐木棍,一步迈不出半个脚板地拼命挪动在昏黄的人行道上,我不由心生怜悯,停下来问,大爷,您去买菜吗?雷老汉怔愣一下才说,噢,买菜!我说您走这么慢,跺磨到菜市场,人家也收摊了,要么,我带您跑一趟?那根拐棍率先摇头晃脑起来,我、我可不敢坐那玩意儿,会闪下去的。我说爽利我替你买吧!雷老汉盯几眼我的摩托车,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打那以后,我就成了雷老汉的小跑腿儿,把他需要外出采买的米面油酱醋盐生肉鲜菜等等全包揽了。
  我家雷四上初二那年春连发几天高烧,就成了聋子。雷老汉一手拎马扎,一手紧抓我的胳膊,边上台阶边说话。我家雷四排行四,是他上面有三个叔伯哥,我就只有他一个儿子,要有个闺女就好了,可惜没有。我说你儿子听不到指令,在工地咋干活哟?雷老汉不无得意地说,工头给他递条子呗!我家雷四聋归聋,砌抹技术没得挑,到哪队上都是快香饽饽。
  我的好奇心是在一瞬间产生的,想直接去工地见识一下聋子作业的情景。日出,日落,日复一日平淡无奇,创作的欲望在这波澜不惊的氛围中逐渐淡化了。我曾向雷老汉打问过他们村里近年来非正常死亡的事例,意图不外乎多掌握些素材,以便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让文字的蝌蚪在清澈见底的活水中游动起来。聋子也能当匠人?稀奇,罕见,闻所未闻,或许,真能触发一星儿灵感呢。
  您老想给儿子说些啥?明个儿我抽空去给他递条子。我说。雷老汉停下,从上衣口袋又摸出一片香烟纸,这是他们队的地址,工头叫胡大山,我家雷四衣兜里有现成的纸笔,你找到他再写不迟,让他麻利回来一趟,有要事。
  上到五楼,雷老汉掏出钥匙,边拧暗锁边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那辆摩托车声音挺大的,像俺村胡轩早年间那辆黑铁驴(四冲程摩托车)。
  雷老汉挪进门,摸索着摁亮那盏昏黄的低度灯泡,见我仍呆愣在门外,招招手说,来!到这屋来!你不是爱听稀罕事儿吗?我给你讲段儿。我一听来了兴致,越稀罕越好,最好是您老熟悉的身边的事情。雷老汉说那是,铁定熟悉、稀罕,我给你讲段胡家爷儿们的故事。
  我坐在那张不知从哪儿拣来的、好几处起翘的破烂饭桌前,顺手择起了中午我给他捎回的一小捆韭菜。这一听,个把小时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