桠杈打兔


  晓苏,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一级作家。1985年开始小说创作,先后在《收获》《花城》《作家》《钟山》《天涯》《长城》《大家》《山花》《江南》《十月》《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四百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五里铺》《大学故事》《成长记》《苦笑记》《求爱记》5部,中篇小说集《重上娘山》《路边店》2部,短篇小说集《山里人山外人》《黑灯》《狗戏》《麦地上的女人》《中国爱情》《金米》《吊带衫》《麦芽糖》《我们的隐私》《暗恋者》10部。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作品与争鸣》《中华文学选刊》等刊转载30余篇,并有作品被译成英文和法文。曾获湖北省第四届“文艺明星”奖、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三届和第四届湖北文学奖、第六届屈原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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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清早,我还没起床呢,毛洞生就来到了我家。入冬以来,我一天比一天起床晚。我老了,快八十岁了。也许是返老还童吧,我越来越喜欢睡早床了,简直像个三岁小孩。每天早晨,我都要睡到我老伴儿把早饭煮好了才肯起来。
  开始一阵子,我不晓得是毛洞生来了。他在灶屋里跟我老伴儿说话,我支起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是谁的腔。当时,我也没想到毛洞生是来找我的。虽说我以前当过村长,可我早就不当了,退下来已有十几年了。自从不当村长后,村里就很少有人来找我。
  过了一会儿,我老伴儿突然问:“你这么早来,有啥事吗?”
  毛洞生说:“我找老村长帮个忙。”
  我老伴儿问:“啥忙?他能帮上吗?”
  毛洞生叹口长气说:“唉,说起来又是桠杈打兔!”
  我一听说桠杈打兔,马上就晓得是毛洞生来了。桠杈打兔是他的口头禅。在我的印象中,毛洞生只要开口说话,一定会说桠杈打兔。它就像毛洞生的另一条舌头,一天到晚挂在他嘴上。
  要说起来,我们村好多人都有口头禅。比如当年和我搭班子的冯会计,他动不动就说命里只有八颗米。又比如伤残军人石国柱,他总喜欢说马尾串豆腐。还比如和毛洞生同庚的那个姜广财,他张嘴就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其实,我当村长时也有一个口头禅,经常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但下台后我就不怎么说了。
  一听毛洞生说要找我帮忙,我就麻利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开始穿衣裳。我是一个热心快肠的人,加上当了十几年的村长,就养成了喜欢给别人帮忙的毛病。说实话,要是长时间没人来找我帮忙,我还有些不习惯呢。
  灶屋与睡房只有隔一层墙。毛洞生和我老伴儿说的话,我能隐隐约约听见一些。他们好像说到了国家给农民发养老金的事。这事我晓得,凡是满了六十岁的农民,每年都可以领到六百五十块钱的养老金。从去年开始,我们村就有不少人去老垭镇民政所领到了这笔钱。我和我老伴儿也领到了,两个人加起来领了一千三。领了钱的人都说这个政策好,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我老伴儿这时喊了我一声。她说,赶快起床吧,洞生有事找你呢。我一边穿裤子一边回答说,已经起来了。
  毛洞生说的桠杈,是我们油菜坡这地方的一种农具,家家户户都有。它是用树叉子做成的,一个长柄,两个短叉,形状像一个丫字。桠杈的用处很多,可以叉稻草,叉麦杆,叉红薯藤,还可以叉苞谷叶子。只是,很少有人用它来打兔。因为桠杈中间的缝隙太大,兔容易溜掉,所以十有八九会扑空。
  不过,我猜想毛洞生肯定是用桠杈打过兔的。不然的话,他怎么会一说话就带这个口头禅呢?再说,毛洞生住在一个山凹里,那一带树多草密,野果子也多,他一出门就能碰到兔。
  我第一次听毛洞生说桠杈打兔,还是在他读小学的时候。虽说那是几十年以前的事了,但我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那个时候,我还没当村长呢,只是村小学的一个代课老师。我代的是语文课,每堂课都要点几个学生到黑板上去听写字词,俗称演牌。毛洞生是个留级生,在班上个子最大,学习成绩却是最差的。我每次点毛洞生演牌,他总是一个字词也不会写。
  有一天,我又点了毛洞生。这一回,他没像以往那样一上台就发呆。我刚报出一个词,他就把粉笔伸到了黑板上。可是,毛洞生正要开始写,我突然发现他裤子上的扣子忘了系,里面的小鸡子都露出来了。
  我担心他的小鸡子被女生看见,马上命令说:“你别写了,赶紧下去吧。”
  毛洞生反应迟钝,一点儿也没感觉到自己身上有啥不对劲儿。他回过头来对我说:“今天的词我会写。”
  “会写也别写了,赶快给我回到座位上去!”我哭笑不得地说。
  毛洞生只好依依不舍地放下粉笔,勾着头,很不甘心地往台下走。走下讲台后,他嘟哝着说:“桠杈打兔!”
  头一回听毛洞生说桠杈打兔,我没有多想,还以为只是一句牢骚。后来听毛洞生说多了,我才逐渐发现,这个口头禅的意思并不简单。除了扑空,还有背时,不凑巧,赶不上趟……含义多得很呢。
  我从睡房走到灶屋时,毛洞生正坐在灶门口烤火。看见我,他马上就起身朝我走了过来。一个多月没见,我感觉毛洞生一下子变老了。头发白了一大半,牙齿也掉了不少,嘴都有点儿瘪了。我半开玩笑地问,你怎么像个老头了?毛洞生干笑一下说,我本来就不年轻了,已经满了六十岁!
  我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觉得毛洞生说的没错。他是一九五一年生的,算起来的确有了六十岁。我同时还想到了姜广财,他也是五一年生的,比毛洞生小两个月,应该也满六十岁了。在我们村,好像只有姜广财与毛洞生同庚。
  这时,我的两眼猛然亮了一下,连忙兴奋地对毛洞生说,既然满了六十岁,那你也可以领养老金了!毛洞生说,我正是为这件事来找您帮忙的。我问,帮啥忙?毛洞生说,请老村长帮我写个证明。
  我问:“证明啥?”
  毛洞生说:“证明我有六十岁了。”
  我一愣问:“你本来就有六十岁嘛,还要证明做啥?”
  毛洞生露出一脸苦笑说:“桠杈打兔,我身份证上只有五十五岁啊!”
  我一时没听懂毛洞生的话,有点儿云里雾里。见我发呆,毛洞生便赶紧把他的身份证掏了出来,递给我过目。我接过来看了一眼,很快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年轻的时候,毛洞生曾改过一次年龄,把出生年代从一九五一年改到了一九五六年,整整小了五岁。后来办身份证时,他也没把年龄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