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


  一
  
  早晨六点多钟的时候,刘广东站在脚手架上。空气还没弥漫开来,它们伏在静卧的墙角砖上,覆盖了整个青色,呈毛茸茸凝固的白色,等待着热烈的力量来驱赶。
  刘广东手中的泥水刀敲得脆生生响,他朝蹲在墙角懒懒地晒太阳的一堆人喊:喂喂喂,快拌沙浆挑沙浆抛砖上来!
   人堆微微抖动一下,刘广东看见一张脸移出人堆,抬起来,冲他妩媚一笑。
   金花,别跟他们一样,去挑水拌沙浆好吗?刘广东冲那张笑脸回报一个笑脸。
   被唤为“金花”、全名叫李金花的女人跑出人堆,在离墙脚十来米的空地上,挑起两只沾满石灰的水桶朝十米开外的小江边晃去。
  人堆慢慢散开,大家的目光一致对着李金花。
  武英,你看你看,李金花生了小孩身材还那么好,屁股紧绷绷的,一点不松垮。人堆中有人开了腔。
  什么好,那是骚,狐狸精的骚!被唤为“武英”的妇女一边说着,一边蹲下矮胖的身子,把手下的砖敲得叮当乱响。
  你妹夫最喜欢她哟。又蹲下来一位二十来岁的女仔,她拎着一块砖,不直身,不往脚手架上抛,朝武英的手边扔。那块砖头一落地,伴随着一阵“哧哧”的笑声。
  看你们这样干活,如果是在外头,连吃都搞不到!脚手架上,刘广东拎着泥水刀一边来回地走着,一边往下看,他的身子跟着上下左右地晃动起来。
  空气慢慢弥漫开来,砖上的薄霜和碎屑一起轻舞飞扬,阳光沿着另一处墙角慢慢爬过来,这边墙角上的“黑三角”在慢慢地缩小。大家的手脚才蠕动了起来,墙脚下的砖头也跟着活跃起来。
  刘广东朝十来米开外哗哗的水声喊:金花,拌稀一点,稀一点砖头好糊上墙。
  那边“哎”的一声脆响应着。
  我在深圳的时候,早上五点钟起来干活,我请的那些工仔,没有一个敢不听我话的,我拼命,他们也拼命啊,都是一帮湖南妹,要多听话有多听话。
  刘广东在上面不停地说,下面并没有人应答。
  你们听过深圳速度吗?一幢三十多层的高楼,一个月就垒起来了,三十天啊,一天一层。而我们呢,垒了一个月了,还不到十米高,一天垒一圈都不到。你们磨洋工,我连棺材板都亏了!刘广东说到这,手接到一块砖,吐了一口唾沫:呸呸呸,喂,别抛那么高好不好,想砸死我啊?
  砸死了你,我们问谁要工钱去?下面马上有人回话上来,砖头一样猛,砖头一样硬。
  喂,老板,你当初说一个月结一次账,今天是一个月零三天了,你讲话要算数哦。下面又是一个声音抛上来。
  干活时懒得像条虫,要钱时伸出八只手。在深圳,工仔敢这样问老板要钱?老板早炒了他!刘广东把簸箕里的沙浆重重地磕在墙面上。
  你以为我们想干啊,家里小孩猪,一大把的事情,忙都忙不过来,要不是武英来请,你拿轿抬我都不来呢。
  刘广东沿着声音看下去,一个妇女拱着大屁股,抖动着大奶子,一边说着,一边把砖头递到武英手上。
  钟春秀,你的小孩不是上小学了吗?什么时候又偷生了一个?
  不跟你嬉皮笑脸,你今天不结账,我们走人!被唤作“钟春秀”的女人直起腰,她圆圆胖胖的脸上镀了一层浅红色。
  是啊,反正田里的禾也可以割了,我们回家割禾去!人堆好像又聚拢来了。
  好好好,晚上回家结。拿你们这帮没见识没文化的农村妇女真没办法!
  太阳久久不动,含笑注视着这一切,空气悠悠地在县郊粮食局这幢刚起了十来米的新粮仓周围游荡,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很难说是谁传染了谁。
  刘广东继续说,深圳市福田区的一幢标志性大厦也是他与一帮广东师傅建起来的。
  “标志性”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刘广东手中的泥水刀往沙浆里一推,沙浆像一段绸缎,轻轻呻吟了一声,潇洒地沿着直线展开了。
  我听我老公说,地王大厦是深圳的标志性建筑。李金花把一块泛着青光的砖头递到刘广东的手上,两眼放光说。
  刘广东斜了李金花一眼,目光转向地下:就像供销大楼是我们县城的标志性建筑一样,“标志性”就是“招牌”,晓得吗?
  下面的砖头砸得更加紊乱而沉闷,而且有断裂的声音。
  轻点轻点晓得啵,一块砖一毛多钱呢。刘广东把泥水刀乒乒乓乓敲在脚手架的竹竿上,冲脚下喊。
  你老公当然晓得哦,听说他也在深圳打过工?下面有女人对李金花说。
  李金花就是在深圳被她老公搞大肚子带回家的。不知谁接了一句,接着有一阵杂乱的笑声。
  她老公像刘广东一样,一刀一刀把什么大厦砌起来呢。又一个声音特别响亮。
  武英你也跟着说瞎话,人家那叫砌吗,叫灌注,灌注,晓得吗,就是扎好钢筋,用机器往里灌水泥,水泥不用人拌,人家有搅拌机呢,你们这帮蠢婆!刘广东刚说完,一块砖头挟着一团雾状的碎屑直逼他的鼻孔下。刘广东头的头本能一侧,手本能一接,冲下面喊:要你姐夫的命啊?然后转头看着抿着嘴偷笑的李金花,自己也咧开了厚厚的嘴唇。
  
  二
  
  深秋的风从远处的核桃林掠过来,跨过江面,吹到脚手架上,刘广东缩了一下脖子,撸了撸胳膊,捋了捋袖子,看了看表,嘀咕了一句:他妈的,日头赛跑一样下去了。在深圳,这个时候还老高呢。
  刘广东踢了踢脚,一双破旧的解放鞋上的沙浆就脱落了下来,顺着脚手架的空隙往下掉。刘广东朝下看时,墙脚下没了人,他把目光投远点,一堆人在旁边另一间粮仓的墙脚站着。他们有的拿着石子或用指甲在墙上刮着什么;有的双手抱着胳膊,一副挡风的样子;有的紧缩着脖子小声地说笑。
   刘广东目光拉近,扭头看了看十米开外,李金花一会儿看着人堆,一会儿看着脚手架,手中的铁锹迟疑地往簸箕里加着沙浆。
  刘广东冲着人堆喊:你们想学城里人上班下班是吧?没那个福气!
  人堆并不理会刘广东,慢慢散开,向一个共同的方向走。
  刘广东又把头扭向李金花:看什么看?把沙浆挑上来啊。
  李金花嘟着嘴,扭了一下屁股,两簸箕沙浆优雅地摆了两下,离开了地面。
  人堆散开又聚拢,只是整体离刘广东越来越远了。
  刘广东敲着墙砖,冲人堆喊:武英,我搭你回去啊。
  你搭李金花吧,你们俩不是要去租影碟吗?人堆中有一张脸转过来,刘广东听到一阵哄笑声。
  刘广东骂了一句什么,再低头时,李金花的沙浆已放在了他的脚边。
  你不急吧?再砌几块砖,我搭你回去。刘广东说完,示意李金花下去搬砖。李金花刚一回头,刘广东说:挑簸箕下去装沙浆上来啊。
  刘广东砌完李金花挑上来的两簸箕沙浆的砖,两人整个儿罩在深秋湿漉漉、凉飕飕的空气中了。刘广东把泥水刀、卷尺装进编织袋,拎着跟在李金花的身后走下脚手架。
  李金花走下脚手架,肩膀一扭,扁担被两只簸箕扯了下来,她一边喊着“累啊累啊”,一边拎起一根木条,把两只簸箕踢了个底朝天,正欲往它们的屁股上敲,站在她身后的刘广东抢过李金花手中的木条,还把她轻轻地推开,抡起木条朝簸箕的屁股敲去。
  沾在簸箕上的沙浆像爆炒的细豆一样,“毕毕剥剥”射落下来。李金花看着不安地、跳跃着的簸箕,问刘广东:外头那么好,为啥要回来?
  你以为外面真的那么好?天天受老板的气,不如回来自己做老板!刘广东将木条狠狠地往地上一扔,拍了拍手。
  我现在一个人在家,还不如在外面受老板的气呢。李金花把两只簸箕拎正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