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薄荷


  一
  那片沉甸甸的乌云方才明明就悬在前面山头上,翻了两个陡坡,田埂上拿一把碧色菜的功夫,它却不见了。
  小荷沮丧地蹙眉叹一声,只觉得头顶心快被正午的毒太阳灼得冒烟了。
  自她记事起,像这样接连二十多天不下雨的情形从未有过,不然这地界怎会叫“雨多乡”。可今年天气着实古怪,夏天雨水就明显少,收了水稻后,正经的雨没下几场。就连她家所在的、素来以水多土肥著称的阿依寨,这一阵子都需要天天挑水浇菜。上回离家时,她瞧见寨子脚那棵四人手拉手才围得住的老万年青树,叶子似乎都有些发蔫。不知它是不是真像老人们说的那样神通,知道自己将要离开故土,在伤心呢。
  小荷从路边扯一片芭蕉叶遮阳,举着碧色菜到鼻前嗅嗅,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翘一下,右颊小巧的酒窝转瞬即消。
  碧色菜扔进背篓里,小荷心定了些。虽说这几年赶街常见外乡人运了大批人工种植的碧色菜来卖。一捆捆扎得齐齐整整,根茎又长又粗、少沾泥土看着格外干净,可稍微有点年龄的人都嫌它们嚼口粗味道淡。本地野生的碧色菜尽管短细杂乱难料理,但是耐心择洗干净,拿盐巴、辣子、姜末、蒜泥、酱油凉拌,最好有花生碎、再淋一滴香油,鲜嫩脆爽、独有的异香越嚼越浓重,让人搁不下筷子。
  卧床多年的阿爸不像其他男人,不喜油荤,就好吃几口凉拌的野菜。老人们也说,阿爸的身子多吃清凉的东西好。从学校回家,她总要一路上留意,见哪处水田埂上野菜长得好就下去拿一点,到家时再少也有够父亲吃五六餐的量。
  自家院子里,她也学着寨里女人们种了一小片香料,有大芫荽、小香菜、苤菜、小米辣椒、青花椒。有了它们,她和阿爸平日做菜的调料便有了,不时还能送一点给大伯家。她家的狗黑爪,有一回追野猫进了这块地,糟蹋得香料枝叶东倒西歪,被她好一顿教训。好在他们乡里水土好,样样草木比别处长得旺健,寨子脚一片水芋,棵棵小树似的半人多高。她随手插的薄荷,没多久便生得枝枝蔓蔓密密匝匝。
  一阵风过,满眼水嫩鲜绿带锯齿的叶片摇摆,像一张张小嘴在说话,说些哪样话她不认得,是跟其他草说悄悄话吧,她这样猜想着。
  二
  薄荷这种草,晒蔫了,踩烂了,缓两天下点雨,又冒出新芽来,没多少时日就成片了。这东西到处都长,贱得很,从来嫌多不嫌少,就像咱们这兒的女人啊……
  大妈在小荷的香料地里,一边掐枝子叶子一边这么念叨,末了还叹口气摇摇头。小荷就跟平时那样静静听着,人家说什么她都是听着,哪怕说她也是一样,哪怕她心里有不同的看法也是一样。
  最嫩最好的根茎枝叶铺满手中的小铝盆了,大妈临走前又回头缀上几句:“喏,听我家老倌说,给你上户口时,你阿爸说小女娃嘛,叫‘薄荷’吧,后来你阿妈嫌加上姓叫着古怪,就改成现在这名字了。”
  抬眼瞅瞅大妈,小荷还是不说话。可大妈走远之后,她掐一截薄荷,揉搓两下嗅嗅,低头自语:“我的名字是‘荷花’的‘荷’,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荷’!”
  他们这里,好多人觉得反正不认得汉字,汉名随便取一个,叫着方便就够了。可她不这么想,就算不看字,音总要听的。她听见过外面来的人把碧色菜叫折耳根,老师说过它的学名叫鱼腥草。可她还是认为本地的叫法好,碧色菜,读的时候要读“笔洗菜”,听上去有种要唱歌的音调。
  她喜欢唱歌,他们彝族的山歌和流行歌曲她都会唱,只是她从不在有人的地方唱,得去僻静处没人看见时才唱得出来。
  暑期给大伯家放牛,去母鸡山下的河畔草滩上。寂静无人,只有水流声和虫子嗡嗡声。待母牛浑圆的肚子里装满嫩草、小牛犊澄净的眼眸里盛满天光,她的歌声就如水一般从积满烦恼和忧虑的心里溢出来。滴在石头上、草叶上,流淌进河里,升腾进雾中。
  这么唱过一番,她就松快了不少,回去人前,又是那个不太声响、尽可能不引人注意的车小荷了。
  不引人注意在有的人看来或许是短处,于她而言却是生活习惯和生存技巧。小时候她也跟其他小娃一样想要引起父母关注的。她跟阿妈哭闹,阿妈就数落,生下来就大病小病不断累我成天背你跑医院,现在又爱哭闹真是难带得很,实在后悔生了你!很久不见的阿爸打工回来,她学姐姐的样子凑上去笑,阿爸好像都没怎么看她,她使劲喊一声“阿爸”,阿爸终于潦草地瞅她一眼,都没像对姐姐那样摸摸头便又把目光转开了……
  长大一些,知道的事多一点后,她终于懂了。在他们这个地方,生为家里第二个女娃本身就是个错误。大妈说她出生时,阿爸原本怀着抱儿子的盼望白黑不歇地往回赶,偏偏半路遇上事故耽搁半日,到家时她已经生下来一夜了。听说又是个女娃,阿爸丧气地连家门都不想进。
  既然是个错误,当然越不显眼越好。这不显眼并非躲着什么都不做,而是把该她做的和她能做的都悄无声息地做好,尽量不犯错,或者说尽量不因为什么原因让阿爸、阿妈和姐姐认为她犯了错,不怀有什么期待,更不能有任何要求,安安静静地待在角落里就好。
  过去整日隐在角落里的她从未料想到,有朝一日她对于阿爸、对于这个家、甚至在寨子里都成了特别显眼的人。可是不显眼久了,缩紧的壳就僵硬了,再想舒展开来就不容易了。
  最近她注意到自己含胸得厉害。15岁的姑娘开始爱美,她想改。
  照着音乐老师教的姿势来,双肩打开自然下沉、挺胸抬头目视前方……可没过多久,她发觉自己又肩膀上耸脖子前伸了,还有胳膊、总是向里微微夹紧。
  她其实是想自己抱着自己,就像梦里小时候阿妈抱着她那样。
  三
  “车小荷……车小荷……”
  听见这喊声,不用回头小荷都知道是阿依下寨的施龙英。她的嗓门如同她的身形,粗壮远超同龄的男娃。
  “不是说好放学一起回家嘛,你怎么不等我。”施龙英黑红的胖圆脸满是汗痕,手里捧一包吃了大半的辣豆干递到小荷面前。
  小荷摇头,低声道:“校门口见你跟外面的黄头发男人说话,就没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