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错车


  1
  近十一点钟了,熨烫车间内热气腾腾,马达隆隆。整个车间充斥着熨斗烫在衣服上窜起的阵阵热气,它把早春的寒意拒之门外。女工们专注地忙碌着手中的活,对窗外密集的雨点,浑然未觉。
  孙琴同其他的女工一样,双手不停地忙着自己的活。一件件原本皱巴巴,乱成一团的衣服,在她的手中一下子就变得笔挺了。她熟练地操作着,左手刚把衣服放平,右手就按下喷头按钮,把熨斗内的水如雾气一般洒上去,然后看准了,把熨斗稳稳地放下,顿时听得“哧”的一声,衣服表层的水气就变成了一团蒸气,把孙琴的脸罩住了。虽然孙琴近四十,但她进这个服装厂却只有三年多时间。她十分能干,裁剪、缝纫、熨烫的活,样样在行,所以干起来活来熟门熟路,一点儿也不输于那些老工人。此时孙琴有点心不在焉,手中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她不时地看着挂在墙上的壁钟,盘算着下班后如何回家,是否要搭乘别人的车子。
  服装厂里有着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很多女人在这个厂里每月赚上两千块左右的工资,而她们的男人却在家,除了做好三餐外,就是负责女人每天上下班的接送工作,感觉是女主外男主内,甚至有点吃软饭的味道。孙琴的男人也是这样,每天负责接送孙琴。但今天孙琴心里一直嘀咕着,不知伟民会不会来接她。因为早上孙琴与伟民发生了一些口角,她也没有告诉伟民她要上夜班,脑中只想着晚上可能要下雨而匆匆拎了包,拿了雨披就搭村里的车走了。后来才发现手机并没有放在包里,所以孙琴白天也没有打电话给伟民。旁边工作台的珍燕让孙琴用她的手机打个电话,让伟民晚上来接,可孙琴负气没打。
  下班的铃声终于响了,大家纷纷整理好手中的活,穿上外套,走出车间。待走到门口,大家才发现外面正下着滂沱大雨。雨中夹着风,风势助着雨,大家一下子就感觉到外面嗖嗖的凉意。大门外,停着许多摩托车,这些都是家里的男人接女人来了。此时,摩托车开始发动,“呜呜呜”的声音此起彼伏,原本冷清的厂门前,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阴冷潮湿的空气中,有的女工穿着雨披,探身张望,寻找自家男人的身影;有的女工,撑着伞,站在雨里,边找边喊着自家男人的名字;还有的却因没带雨具而缩回了大厅,双手环着双臂,冷得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抱怨着天气。
  孙琴穿上雨披,站在屋檐下,在众多摩托车内搜寻着。终于,她在一棵树下看到了自家那辆熟悉的摩托,自家男人穿着一身蓝色雨衣,戴着头盔,正等着孙琴呢。孙琴心里一热,踩着雨水,跑向摩托,跨了上去。待她坐稳,男人就加大油门,驶向雨中。
  路两侧虽有路灯亮着,但在大雨浇灌下,灯光也暗淡了许多,影影绰绰的。孙琴整个人都被包围在雨披中,她把身体紧紧贴着男人,双手如箍一样,环在了男人的腰间。孙琴从耳畔呼呼的风声中,感觉到车子行得比较快。她,没有心思管这些,她只是感觉到了踏实,早上的争吵,在这份踏实里转化成了甜蜜。孙琴的鼻翼隔着男人的雨衣感受着他的气息,一股隐隐的温暖在心头涌动。孙琴觉得此时的男人似乎变了一个人,变得值得信赖,值得依靠,非常安全、舒心。孙琴随着摩托的颠簸而甜蜜着。
  2
  孙琴的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孙琴和弟弟孙军就靠母亲种田养活。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孙琴从小就开始帮助母亲干农活。农忙时节,种秧、割稻、揉菜籽……每一样活都不少干。有次孙琴的邻居在轧稻时,把三只手指轧断了。当时孙琴就在他们旁边的一块场地上轧稻,她看到那断指处,鲜血汩汩地往下流。断指之人没晕倒,而孙琴却晕倒了。从那以后,孙琴每见到血就会想到这个让她胆颤心惊的场面。孙琴害怕,她怕头顶烈日,挥泪如雨地侍弄着农田;怕住在野外的小屋内,享受着蚊子的叮咬;也怕立于水田中,偶尔游过的蛇和经常附到腿上的蚂蟥;更怕那滴滴落下的鲜血……孙琴有个愿望:就是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逃离土地,不做农民。虽然孙琴也曾幻想以读书走出农门的途径,但孙军的学习也同样优秀,为了保住弟弟,所以孙琴只能放弃。孙琴想到了第二条路,那就是找个非农业户口的人家。孙琴终于如愿了。她的丈夫伟民属于渔业上的,非农业户口。伟民一家是外地迁入的,属于长江以北的地带,在脾气习惯等方面都与江南人有诸多不同,容易产生矛盾,因此,母亲死活不同意。但孙琴还是不改变主意,坚决地选择了嫁给伟民。
  孙琴虽然算不上特别漂亮,但年轻时也有模有样的,再加上手脚麻利,成了伟民的贤内助。最初的几年,小夫妻两个做煤炭生意。伟民买了条船,租了个码头,夫妻两人拼命张罗,省吃俭用,每年也能赚来个几万。最高峰时,家里存折上达到近三十万的钞票。三十万放在现在也不算什么,但那可是十多年前,那时的三十万可就是不得了了,如果在当初拿这三十万买房的话,可以买得两三套非常大的房子了。孙琴也一直为了当时没有买房子而后悔不已。
  攒了一些钱后,伟民不再让孙琴到船上去了,找人托关系,把孙琴安置在村小学当代课老师。伟民独挡一面,有时到各处跑生意,有时到船上,也有时在码头上。对于他的行踪,孙琴也捉摸不定,她也懒于管这些。但孙琴发现伟民花钱越来越多,而且只有拿出去却没有拿回来的。问过几次,伟民总是以做生意要成本或者资金周转不太灵等理由来推脱,孙琴听了虽然有些疑惑,但也不能不给钱。几年下来,存折上的钱早已荡然无存。如今伟民也不做煤灰生意,改成做化工。但做化工生意的人很多,伟民只不过是个皮包公司,他赚没赚到钱,孙琴并不清楚,但她始终没看到伟民拿钱回家,倒是看到伟民的麻将打得越来越小,甚至因没钱而休战。伟民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有时连着几个月不出门。让伟民赚钱回来,孙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只要他不犯毛病,孙琴就算是谢天谢地了。
  伟民大毛病没有,只是多疑、小心眼、大男子式的自尊、少爷脾气。与人交谈的时候,某人无意中的一句话,他就会联想到对方是不是在贬低我,是不是伤了我的自尊,是不是瞧不起我。有钱的那几年,没这么严重,现在没钱了,变得越来越敏感,话中稍微说得重些,他就会想得很多很多,闹得别人跟他交谈都要处处留心,也不敢随便跟他开玩笑。伟民的少爷脾气还表现在花钱大手大脚上。以前生意好时,隔三差五地邀人在饭店吃饭喝酒。只要听得别人叫他几声“老板”,得了几句好话,他就晕晕乎乎,忘乎所以,不光请别人吃饭,还请他们唱歌跳舞,直弄得纸醉金迷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