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里的圣诞树


  妻子离开他后,靠着幼小的女儿爱心的安慰,他似乎重新做了人,脚踏实地地开起了摩的。这天是圣诞节了,几天前,看见别人家买了圣诞树,女儿也想要,可是,他开摩的那么一点可怜的钱,该怎样买到昂贵的圣诞树呢?
  
  小巷掩隐在城区的那片老房中,一头连接繁华的街道,一头拖进了冷落的居民区。巷头传来喧嚣的市声,巷尾一片萧条清冷。
  发了财的从这里搬走了,留在小巷的,依然是生活拮据的居民,顺着小巷的两旁铺排开去的清贫。然而光亮的卵石地面,断裂的青石阶沿,都是上了年岁的人们美丽的青春;落晖残照,小巷空远,也是沧桑的古城遗留下来的优美画卷。
  小巷里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永远没有什么改变:贩小菜,送煤球,修皮鞋,钉鞋掌,一声吆喝,又摇摇摆摆来了一个挑卖豆腐的。人们用心拾掇着这些琐碎细小的生活门路,清贫的日子倒也过得舒缓又温馨。他们从这条狭窄的小巷走进繁华的大街,就像走出了一段褪色的生活。
  每天清晨,总有急促的马达声打破小巷的宁静,那是李爱国骑着摩托车出了家门。李爱国是个骑麻木(摩的)的,用摩托车作短途出租。人们见他有时载着客人满街跑,有时又长时间停在街头巷尾,一个孤单的身影张望着往来的人群,等着顾客的来临。在这个并没有多大的小城,随处可见这个小巷人的身影。
  提起这个骑麻木的,没有不说是个勤快人,快活人。别人的摩托车越骑越旧,他的一辆旧摩托却越骑越新。别人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儿免不了唉声叹气,接下来的日子怕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眉头皱得像两条老苦瓜。可这个李爱国却是没事儿似的咧嘴一笑,憋上一句南腔北调的普通话:面包会有的!———小巷洒满了他快活的笑声。
  大伙儿知道,这个成天嘻嘻哈哈的汉子并非过得一帆风顺。他曾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一个漂亮的妻子,一个聪明的孩子,有着一份说不上优越却是稳定的工作,过着谈不上富裕却安稳的生活。遗憾的是人人都有的想走捷径的发财梦,在他却变成了一种恶习,这恶习使他赢得了赌徒的声名,也毫不留情地把他赶进了下岗大军。妻子离开了他,扔给他的是一个不到三岁的女儿。那段时间,人们听到的常是孩子的哭声,看见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父亲抓耳挠腮的身影。然而家破人亡的悲剧并没有继续上演,这个眼见着要败落的家庭,接着发生了让人惊奇的变化。这个昔日的赌徒,不再满脑子一夜暴富的幻想,满嘴的青天白日的发财梦,他买来了一辆旧摩托车跑起了麻木,干起了先前不屑一顾的“小打小闹”。接连几天,他屋里叮叮当当,人们从门口探进头一望,见他又当木匠又当瓦匠,一人正忙得不亦乐乎。没有几天,门修了,窗换了,房子粉刷了,灰暗的旧房焕然一新,冷落的小院里又传出了欢快的笑声。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赌徒重新做人?也许是因为被带进过公安局,经过一番教育后的洗心革面;也许是因为妻子的出走让他受到了沉重打击,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后的幡然悔悟;或许已经输得一干二净,再没有去胡闹的资本。但是听见那满屋的银铃般的笑声,人们隐约感到肯定还与他的小女儿有关。
  那个不到三岁的小姑娘,却是一个乖巧的小精灵,要是爸爸忘记了回家,她就坐在自家的门槛上,面对那空荡的巷道执着地等待,谁拉也不去。或许是妈妈的出走让她感到了某种危险,爸爸已是她唯一的依靠。她小脸上挂着泪痕,小手里攥着一个什么小食品,两眼望着那条空荡的街道,可怜巴巴的身影从白天等到黄昏,等到小巷的尽头泯灭进黄昏的阴影,等得满巷的人都去找寻那个不知归家的人。老奶奶大婶们数落着不称职的父亲,可这个可怜的孩子一见到他的爸爸,就会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脖子,小脸贴在爸爸的脸上,小嘴里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有时还张开小手,把捏得温热,攥得有些发脏的一颗糖,几颗葡萄,王奶奶、李大婶给的哄孩子的小玩意儿,直朝爸爸嘴里喂。那种久别重逢的亲情,那种破涕为笑的幸福,让小巷的人看得直心酸,也让这个一上桌子就忘记了一切的赌徒,恨不得抓起斧子一把砍掉那屡教不改的手。爸爸回来了,小姑娘会欢快地端出一杯水来,蹒跚的脚步使杯里的水洒了一地;爸爸流汗了,她会踮起脚,高高地举着她的那块沾着鼻涕的小手巾,要给爸爸擦一擦额上的汗。这个幼小的孩子,表现的全是对亲人的依赖,对亲人与生俱来的爱。也许正是这种人之初的本性,唤醒了那个曾经迷茫的灵魂,让责任、道义,一切人类的善行重新回到了这个浪荡汉子的身上,成了令人刮目相看的父亲。
  这个跑麻木的父亲,总是一身的陈旧,一身的灰暗,衣服还是多年前的工作服,经年累月的漂洗就跟这小巷一样,破旧又沧桑。鞋子一年四季是一双解放鞋。他骑着摩托车出现在街头巷尾,从头到脚的寒酸和猥琐,远远落后这城市的光鲜。可是他对女儿的生活却从不将就马虎。只要别人的孩子有的,她就不会少;只要看见了别人的孩子穿了的,他也要买回家。女儿就是他的一切,是他精心哺育的一朵娇贵的花。他戒掉了整天不离嘴的烟,三顿少不了的酒,在街上骑麻木,饿了就啃一个冷馒头,渴了就喝一口冷开水。但却有一天,人们见他为刚上学的孩子提回了一盒脑白金,那是小巷里的孩子并不常见的奢侈品。一个贫穷的人,同样跳动着一颗痛爱子女的心。
  小花儿长大了,上学了,骑着麻木满街跑,从不分白天黑夜的李爱国,生活也有了规律性。中午或者傍晚,只要小巷里响起他的摩托车声,那必定是放学的时间到了,为学生弄饭的就要忙着起身。到了星期六或是星期天,就会看见这个骑麻木的把宝贝女儿抱上摩托车,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车龙头也吊上了一袋水果矿泉水,那是要陪孩子去过周末。有钱的逛公园、逛商店,李爱国带着小花儿到郊区、到乡下,看牧童放牛,看农人栽种,告诉她什么才是脚踏实地的生活。他指点着那遍山的红叶,参天的古木,穷尽一个父亲有限的知识,一心想把孩子培养成一个比自己有出息的人。爸爸,为什么太阳不会掉下来?有时,正滔滔不绝的父亲会突然被孩子打断,问一些南辕北辙的问题。那是因为———嘿,我也说不清。这个没有读过几年书的父亲,望着树上洒落的万道金光,赧然一笑,露出了难为情。接着他一脸的认真:所以说小花儿,你要认真读书,好好学习,学会了好讲给爸爸听!
  父亲这样说,并不是在担心孩子的学习;相反,最值得这位父亲骄傲的,正是女儿的好学上进。
  小花儿,这次要我奖个什么?每次小花儿拿回成绩单,清冷的家庭就溢满了喜庆。眉开眼笑的父亲翻看着女儿的试卷,喜悦的光彩也映了他一身。他拿着女儿那打着高分的试卷,就像在欣赏什么发光的宝物。他要骑麻木,没有时间辅导孩子的学习,再说,他那一口蹩脚的普通话,除了让人发笑,根本分不出什么边音鼻音;除了麻将牌上的能一读一个准,扑克牌上的A、K、Q、J,什么啊、我、给,衣、无、鱼的,瞪上眼睛认半天,也是字母认得他,他不认识字母。算了,小花儿,以后作业你就自己做。念得结结巴巴,看得头晕眼花,一心要辅导好作业的父亲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合上了课本,物归原主。我们来拉一个钩儿,考试打到多少分,奖你一件什么礼品,好不好?没有什么文化的父亲并不缺乏偷懒的技巧。
  孩子感兴趣的就是游戏,何况这游戏还有很强的吸引力。她仿佛看到了漂亮的文具盒,好看的书包,美丽的头绳,精美的玩具。她高兴得跳起来,伸出了小手:拉钩拉钩,一百年不许变!一个十分重要的父女契约就这样签定了。
  小花儿,好漂亮的书包!又是考试的奖品吧?父女俩的契约是小巷里公开的秘密。见了这个蹦蹦跳跳晃荡着一个新书包的小姑娘,那些大婶大妈老奶奶,也像得了什么彩头儿,脸上乐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