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叔


  一
  
  表叔带我去江苏打工那一年,他三十出头,算是人生的壮年,正是抛头露面,宏图大展的时候。其时,他已经成为我们民工中间不可或缺的人物。关于他的一些典故,包括“王老几”这个绰号,正开始着累积和流传。
  也许是地域的原因,四川人大都讲不好普通话。因为讲不好,平时就很注重练习。所以不乏见到两个四川人聚在一起,也用普通话交谈的情形。听起来虽然有些别扭,但从他们认真投入的态度上,还真是让人佩服四川人的无比聪明——他们硬能顺畅地把普通话说出另一番腔调来。可到了诸如讲事论理,吵嘴骂架之类正需要把普通话灵活运用的时候,他们却露了底,也管不得人家是何方人士,冲口而出的全是四川土话。好像这城市不过是他家的菜园子,普通话只不过是没有养分的清水,——看着虽然清白干净,关键时刻却派不上浇地养苗的用场。
  王表叔急的时候,口里就是那句:“你又想要做啥子嘛,格老子的!你算老几!”——“王老几”的绰号便有了这个最初的典故。大家叫得亲切随意,王表叔既不主动地接受,也不明显地排斥。有人愿意张口这样叫,他也乐意含混着回答。
  后面却有个很不善意的典故,把王表叔的绰号归结于他的个头。王表叔还比一般的四川人要矮小,大概超不过一米六。在别人想来,嘴巴长在人身上,人家愿意说啥谁也拦不着。而他王老几本身也就长成那个样子了,大家要议论几句,他自己装作听不见,闷头发大财也就对了。可表叔的自尊心却很强,像是一个鼓满气的皮球,别人一碰,就要飘起来。以至于人家无意中的一个冷眼,一句并不关乎他的玩笑,常常把他气得脸红脖子粗,三天两头生着闷气。刚好那段时间电视里播着“怕上火,喝王老吉”的广告,大家就说,王表叔应该喝那个王老吉,败败心火。
  因了这个典故,王老几的绰号,虽然别人还是以前那个叫法,也真的没有什么恶意,但王表叔却觉得是对他人格上的伤害。有回碰着别人叫,他发了火,很正式地把大家喊到一起说:“我今天正儿八经地把交接给你们办在前头。我王满福也是有名有姓的人,你们不要给我乱喊。现时节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后哪个再这样喊,不管他是我亲戚老表,还是亲娘老子,我一概不认!谁叫我就X谁的娘!谁叫谁就断子绝孙!”
  表叔诅的这个咒,像是孙悟空使出的定身法,大家一下子都惊呆了,房子里如深夜般沉静。王表叔就要成功地去掉那个绰号了!可有人在走出门的时候,却高声喊了一嗓子:“王老几,王老几哎……”像是长久停电后,电突然来了一样,房间里重新变得亮堂和欢腾起来。王表叔追出房间忿忿地骂娘,大家哄笑着,可能听见骂声的只有他自己。
  从那以后,王老几这个绰号的流传范围和速度超出了王表叔的控制。不但和我们住在一起的民工,就连比他小,在附近市场里的卖菜做面的外乡人,也一口一个王老几地叫着。
  在民工里面,只有我不叫他王老几。说真的,我一直没搞清楚为什么要喊叫他“表叔”,我们只是两家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也并没有什么直接的血亲关系。我尊重他,其实是在尊重我自己。我发觉民工里面全是些力气比我大,我唯一可以在他们面前自豪一点的是,我是唯一的初中毕业生,而且上的是镇里的重点。表叔,则是老牌的高小生,相当于今天的初中生了。我的小学老师,是表叔高小的同学。据他说,表叔当年是他的班长。他要抄一回表叔的作业,就要给表叔背一天的书包。而且,那时的表叔个子比他们高大,经常在他们面前称王称霸。他说,有一回表叔用手捂住屁眼,放了一个屁,然后凑到他鼻子跟前说:“你闻闻,这里面有肉味呢!”当场把他的眼泪水都熏出来了,表叔却在一旁引着别人哈哈大笑。
  我们小学老师那时给我们讲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故事的本意,是把自己比作受了胯下之辱的韩信,让我们相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我却从这故事中,看到了表叔非同一般,甚至有些耀人眼目的少年时代。现在的王表叔,虽然也经常在民工里摆些有趣的龙门阵,可却从来不会跟人开这样聪明而且有炫耀武力的玩笑了。
  
  二
  
  我们是坐火车过来的。那一天,车厢里挤得人都把人抬起来了,我的双脚都挨不到地。乘务员在我们身后喊:“朝里走,快朝里走。”表叔用普通话对乘务员说:“人都挤成火柴棍了,哪里还走得动呀。”乘务员瞪起眼对表叔说:“狗日的还想练相声是不?信不信老子扁你?”
  下了火车,城市奔涌而来。高楼比我们七里坪的树林子还要密麻。花花绿绿的广告牌上,露着粉红胸脯、白胳膊和白大腿的女人,让我都不好意思把头抬起来。街道上铺陈着花样繁多的五光十色,空气里却充斥着比我们七里坪家家户户猪牛圈里还要难闻的味道。我们坐的公共汽车,像个不听话的犟驴,猛地跑上两三米,又咣地停下来,在大家还没有防备的时候又鸣地冲出去。车和下面路上的行人像是较着劲,你不让,我不退,谁也不怕谁。车厢里的人虽然前仆后倒,却好像很是享受一样地闭着眼睛。
  我已经连续两天没吃过东西,这时候却感到胃里胀得满满的。车辆的抖动还有周围的声音,钻进我的胃,搅动着,我很想叫司机打开车门,放我们下去走路得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去说话。心里正毛躁着,旁边的表叔却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像是扔了一颗炸弹,周围的人一下子躲开。有人却又坐下来,背身过去拿着包子在吃。
  售票员叫开了,王表叔说:“对不起,对不起。”售票员说:“对不起管什么事?当这是你们乡下的粪坑呀?快快收拾了!你不嫌脏我们还嫌脏呢。”又抱怨说:“乡下人坐不了车就不要坐嘛!”
  远远地就扔过来几张报纸,一王表叔却还要吐,一旁的人就用江苏话喊:“停车,停车,让乡下人下去。”车停下来,大家都看着我们。我睁圆眼睛愤怒地回望着他们。但我的双眼并没有如我所想那样射出烈焰,吓怕别人,也并没有放出寒光,冻住那些人狂热的作弄之心。售票员跟我对视,大声喊叫说:“看什么看?滚下去!”
  表叔拉着我说:“走,先下去吧。”我奋力地把笤帚扔到车厢板上,下了车,回头大骂了一声:“江苏人,我操你妈!”
  售票员从车上追下来,踢了我一脚。我回身过去骂了一句,又抬高声音大声喊着说:“别以为我们外地人好欺负!”我作势要撸起袖子来,那人却抓住我的手绕过我的脖子。我怎么也没搬开。浑身的血液也涌上来,大脑一片轰响,两个眼珠子像是要鼓出来一样,撑得难受。那人松了手,笑笑说:“嘴硬顶个球用,也不看看你有几斤几两,想要整死你,还不跟踩死只蚂蚁一般简单。”
  我什么话也不想说。
  我的心里虽然感到羞辱,但也满是恨意。再也不想看表叔一眼。终于转车到了一个有几个高烟囱的地方。表叔说:“快看,快看,那就是钢铁厂的高炉。这个地方,有个钢铁厂,有个电厂,他们一年的产值是几百个亿呢。里面的工人也有七八万。我们就住着电厂旁边的公房……”
  我顺着王表叔的手指去看那些烟囱。表叔像是刚刚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脸上泛出一层红润的光彩,他的腔调也愉快起来。到了住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