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的云


  一
  花园小区门口,我坐在表哥姚华的摩托车后座上,正转着脑袋打量四周的环境与高楼,表哥突然提醒我:“快看,小彭春!”
  于是我一扭头,就看见了彭春,他正骑着摩托车,贼惊惊地从小区里钻出来。
  整整十年不见,彭春还是那副瘦瘦的样子,依旧脚长,手长,脸长,脖子长,身子也长,只是穿着打扮又老又土,脸上不但落满了风雨沧桑,还深深地刻着岁月刀痕。
  彭春身后的车架上挂着一副铁驮子,驮子的两边分别绑着三四个纯净水桶(最下面的两个还有水),让我在错愕的同时,还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心酸与落寞,但还是高声叫他:“彭春哥!”
  彭春已经从我们身边擦了过去,听见有人喊,连忙把车刹住,立马惊张地回过头来。看见表哥和我,他现出一脸诧异的表情,问:“小彭军,你……你是哪天回来的?”
  我说:“昨天刚到,到处转转,想买套房。”
  听说我要买房,彭春先是一愣,然后很不自然地微微一笑,说:“在蒙山县城,最好的楼盘是盛世国际,其次是山水绿城。”
  盛世国际我刚去看过,空旷,向阳。我看的是G幢24楼,126平米,刚好与新建的政府大楼遥遥相对,绝对是风水宝地,房价也能接受。现在顾虑的是,我还要在外地打拼二十来年,买那么好的房子闲置起来是否划算。其实,我忙着买房的主要原因,是女儿准备回老家念高中。
  一想起买房这事我心里就窝火,让我更窝火的却是那万恶的高考制度:外出务工人员的子女必须回原籍参加高考。地处乌蒙山腹地的蒙山县所使用的是人教社统编的教材,而我打工的地方,使用的却是浙江省自行编写的教材,要想参加高考,只能回老家读高中。
  蒙山县所有的学校都没有宿舍和食堂,学生只得自己租房住,于是把房子搞得很紧张。为让女儿能有一个比较安全和安静的学习环境,我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县城买房,然后再找“保姆”给她做饭。这上学的成本,可真够大。
  其它小区我基本全都看过了,觉得不咋样,只有花园小区和山水绿城还没看过。表哥说花园小区曾经是县城最好的楼盘,每套房子还附送一个摩托车位,建议我在这里买下算了。其实花园小区也还不错,虽然不能跟盛世国际相提并论,但同我刚刚看过的那些小区相比,优越性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我和彭春毕竟是发小,这么多年不见,真想跟他多聊几句,谁知他却说:“兄弟,我建议你还是去山水绿城看看,我很喜欢那地方,离车站、二小、五小、一中、三中都很近,附加值很高,可惜我买不起。我有点忙,先走了,晚上去我家耍。”说完油门一轰,匆匆地走了。
  二
  我做梦也没想到,彭春竟会以这么一副形象在我眼前出现。因为十年前离开家乡时,我只是一名穷愁潦倒的村干部,而他却是堂堂正正的公务员。
  我问表哥:“小彭春现在干啥工作?”
  表哥说:“送水呗,你没看见他那副打扮?”
  我是看见了,但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记忆中,彭春是我们那发孩子中条件最好的一个,也是最顽皮最聪明的一个。
  彭春的爷爷是个老干部,曾经帮助解放军攻打县城,随后参加剿匪、土改等工作,后来还担任过公社书记、副区长等职。离休后,彭春的老爹接班顶替,在区里工作,家庭条件比只会挖包谷桩桩的农村家庭不知好了多少倍。
  小时候的彭春,真是我们羡慕嫉妒恨的对象。我们不但羡慕他的新衣服、新胶鞋、新扑克、皮篮球,还羡慕他放学后不用下地干活,星期六和星期天不用上山放牛。特别是冬天,我白天在教室里读书,晚上还得背着小吊箩下煤井挖煤,小煤井又偏又窄,身材瘦小的我几乎是湿漉漉地半躺着爬进爬出。有时候累得爬不动了,就趴在井道上想,我要是小彭春多好!
  可惜我不是彭春。我们虽然生长在同一个小山村里,但天差地远的家庭条件,让我们的童年生活也有着天壤之别。我们在羡慕他的同时,又讨厌他的横行霸道和小聪明。
  横行霸道就不用说了。由于家庭条件好,彭春心里有着很强的优越感,做什么事情都喜欢充老大、占便宜,别人稍微有点不服,他拳头就挥过来了,飞腿就踢过来了,而且还没有告状的地方和讨要说法的余地。于是,尽管他偶尔也会向我表示一下有别于其他小伙伴的态度,但我还是选择对他敬而远之,因为我们不是同一“阶级”的人。
  现在的孩子,“阶级”观念已经比较淡薄了,反而把傍上“富二代”“官二代”当作非常荣耀的事情。但我们那一发,“阶级自尊心”还比较强,于是彭春在横行霸道的同时又比较孤独和空虚,为了既能展示他的强势,又能拉拢我们跟他玩耍,他的小聪明就发挥出了超强的作用,让我们在畏惧他的同时又想适当跟他接近,欣赏他的那些惊人举动与惊天话语。
  比如小学四年级时,他没读过一天书的妈妈到教室里来找他。也许是他妈妈说话太土气吧,他妈妈走后,他就一脸不悦地对我们说:“你们都看见了吧?这就是没有知识的表现!”
  “没有知识的表现!”说实话,同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我和其他小伙伴根本就想不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
  还有一次,有个刚从别处转学来的女生偷偷地看了我几眼,他就神秘兮兮地对我说:“兄弟,你有没有发现那个刚来的女生对你含情脉脉,暗送秋波?”
  哇,又是“含情脉脉”,又是“暗送秋波”,凭我当时的知识水平和理解能力,根本无法听懂,于是就在心里更加佩服他的聪明。不过,他在用他的小聪明来吸引我们的同时,也会用他的小聪明来捉弄我们,欺负我们,最终引来我们更加强烈的反感、讨厌甚至愤恨。
  后来,我们一起离开那个小山村,到几十里外的区镇上读初中,各自有了各自的交友圈。我和其他小伙伴的交友圈大多只限于同班同学或同乡(当时区下面还有乡)校友。而彭春不同,他加入了区里干部子女的圈子,很快就跟区委书记的儿子形影不离(听说还跟区长的女儿勾勾搭搭,气得区长只好把女儿转学到了县城)。
  初中毕业后,我们村里的那一发小孩,学业就基本就到头了,父母也觉得自己的孩子总算读完初中,认识倒顺,出门会找路、会坐车,并且不用钻错厕所被人嘲笑打骂,自己已经尽到责任和义务,不必再扶下去了(当然也扶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