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亩三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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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快过年了。外出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地回到了丁家庄。这个时候,走在丁家庄的路上,随便遇见谁,脸上都是挂着笑意。有钱无钱,回家过年。过年总归都是开心的。这是丁家庄人的老传统,自古就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现在,回来过年的人,很少有人空手而归了,在外面做事的人,怎么都会带着自己的收获回家过年。有的人回来过年,不光带了钱,甚至还带回了崭新的小汽车,或者是带回了崭新的面孔。那是谁家的小伙子,这次就带回一个俊俏的小媳妇。村西头那家的姑娘,这回也抱回了一个胖嘟嘟的娃娃。
  这些年,只有过年的时候丁家庄才能热闹起来。这个时候,丁老二那一直微皱的眉头才渐渐地舒展开来。他在村前村后走着,谁见了他,都是二哥二哥地叫着,丁老二的心里总是乐滋滋的。年货都备齐了,就等着过年了,家里也没什么事了,丁老二的日子开始悠闲起来。丁老二这人有点儿怪。别人闲了,不是去找人喝酒就是凑在一起打麻将,丁老二不是这样。丁老二也能喝酒,但他从不找酒喝。至于麻将,他就更不沾边了。他总喜欢扛个锄头,村里村外到处转悠。虽然他扛的那把锄头已经好多年都没有用场了,可他依然扛着,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那把锄头就好像一个道具,只要丁老二一出场,锄头就一直扛在他肩上,放不下来。平常,在丁家庄,走到哪里都难得见到一个人,这会子不一样了,村里的人突然间多了起来。过去,丁家庄人有一句俗语,伢们望过年,大人望插田。现在的伢们,都不再望过年了,其实,按照过去的理解,他们天天都在过年呢。真正巴望着过年的,倒是丁老二这个年近半百的老伢了。至于插田,村子里差不多没有人惦记了,似乎那些事已经于己无关了。想到这里,丁老二那张铜黄色的脸膛子不知不觉就有些深红了。
  丁老二家兄弟六个,他排行老二,家里喊他老二,外面人也就跟着叫他老二,或者是再带个姓,叫他丁老二。至于他的大名,周围的人许是没有几个知道了,估计只有那几位从村小学退休的老师可能还记得。丁家庄有三十多户人家,现在来看算是一个不小的村庄了,绝大部分都是丁姓的人家,只有很少的几户是杂姓,姓汪,或者姓杨,姓江。虽说丁老二无官无职,无权无势,但丁老二在村子里口碑却很好,说话一句是一句,挺管用。实际上,很长时间以来,丁老二已经成了丁家庄的当家人了。谁家有个公鸡打水草狗连筋的屁事,都不会忘记请丁老二到场,好像他是个包公似的。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在丁家庄这样一个自然村落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丁老二这样一个像样的男人了。村子里,迎面相逢的都是妇女和老幼,男子们,老的已经很老了,小的还很小,绝少像丁老二这样的壮年男子。
  丁家庄这个原有两百多人居住的村庄,坐落在大别山东麓,地处长江与淮河之间,是个丘陵地带,有山,也有水。山都是些不是很高的土山丘;水是从大别山余脉流出来的小河沟,小河沟先是流进皖河,然后流进长江。有水的地方就是水田,没水的山丘上就是旱地。这里地少人稠,水田里的出产往往不够丁家庄人饱腹,旱地上的出产也是十分有限。所以,多少年来,丁家庄的人日子过的都很紧你巴。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这里的人多地少。丁家庄人喜欢说,种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是句笑话,倒是句真话。田地本来就少,再种不好,可能就会饿肚子。在丁家庄,三十多年前的那场改革,田地到户的时候,水田和旱地加在一起,恰好是人均分到一亩三分地。那年头,丁家庄人把这点儿田地看得跟命一样。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平时大家都很和睦。但是,为了田边地界,开始那几年还真没少摩擦和纷争,甚至破皮见血的场面也曾有过。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这点儿田地就被人渐渐地看淡了,丁家庄的人们纷纷往外走。开始是一两个人出去,后来就成群结队地走了。到最后,能使上劲的青壮年男人都走了,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和小孩,还有一些因为要照顾老人和小孩的年轻妇女。丁老二不一样,他从来就没有打算出去。丁老二有一句口头禅,天底下的锅都是仰着烧,在哪里不是吃饭干活儿,干活儿吃饭!其实,这话不是丁老二的发明,这话也是从前辈那里传下来的,丁老二记得而且信了。丁老二一直不信外面的世界就真的那么精彩,外面的钱真的就那么好挣,外面的日子真的就那么好过。丁老二常讲,咱老丁家的祖祖辈辈都在这块地上活着,我就不信,到了我们头上会在这块儿地上饿死。不过,看着村子里的人一拨又一拨地走了出去,村子渐渐地空了,丁老二的心里也开始有些空落。起初的那些日子里,丁老二天天从村头跑到村尾,见不着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男人了,所见的不是老人就是妇女和小伢们,想说一句玩笑话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了。丁老二常常莫名其妙地叹出一口气,叹得他老婆冬梅跟在他后面都感到莫名其妙了。只有丁老二自己明白,叹这一口气,不为别的,只为这个阴阳失衡缺乏朝气的村庄。丁老二发现,在这个村子里,阴气逐渐上升、阳气逐渐下降。渐渐地,他就觉得自己很孤独,尤其是那些个风雨雷电的夜晚,丁老二这个原本不算胆小的男人,竟也会感到某种恐惧,他很担心这个缺乏力量的村庄,会在一夜之间被一场风雨席卷而去。后来,时间久了,丁老二才慢慢地开始适应了。尤其是村子里的一些人家有些什么事来请他帮忙的时候,丁老二就不仅仅是适应的问题了,他甚至觉得,他没有离开村庄完全正确。都出去了,村子里的事情谁来管?总得有人来管啊。都走了,这块儿祖先留下来的安身繁衍之地,不就白白地废了、丢了?
  二
  “二十五,杀年猪”。这是丁家庄的习俗,辛辛苦苦忙碌了一年,到了这个时候,就得准备过年了,杀年猪,打豆腐,熬米糖,家家户户忙得不亦乐乎。在丁家庄,杀年猪是要请人吃饭的,但请人的时候不说请人吃饭,是说请人吃“猪旺子”。“猪旺子”就是猪血,那是杀猪的副产品。不说请吃饭,而说请吃“猪旺子”,自然只是客气的说法,让人便于接受邀请。实际上,饭桌上肯定不止“猪旺子”,什么猪肝猪心肺,杂七杂八的都有,最好吃的就是那盆煨得稀烂的“拆骨肉”了,上来多少吃多少。请人吃“猪旺子”,常常会请与自家住得近的亲戚、本家,也有朋友,当然还会请那些对自家有恩的人,借以还人家一个人情。在平时,还人家人情的机会不是很多。丁老二在丁家庄一年到头没少帮人家忙,到了腊月,请他吃“猪旺子”的,自然就要排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