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指


  一
  “皮肤光滑白嫩,很懂得保养。左脚拇指很显然有甲沟炎,修剪得沟槽很深。”小城刑警队队长一边看现场,一边对身边一个女警察说,“估计经常来这种地方。”
  那个女警察在本子上认真做记录,时不时点头。
  死者是一位中年男子,身高一米八二,略显肥胖,一件粉色T恤,深蓝色牛仔裤,身子还没有完全僵硬,死亡时间大约在凌晨两点左右。
  “好像不是本地人。”队长皱了下眉,接着又说,“绝对不是本地人,本地人不会穿得这么流行,何况在这个季节。”
  小城公安局接到金牦牛足浴店报案电话时,快要下班了。电话是足浴店服务员打来的,说她们上班后打扫卫生时发现的。还说服务员当场就吓晕了,正在医院抢救呢。
  “死在这种地方,一般情况下比较复杂。”队长将双手指关节捏了下,然后沿死者又转了一圈,显得极为深沉,“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痛苦挣扎过的迹象。”
  金牦牛足浴店在羚城西八路四十五号街,四周全是皮货市场。整个冬日,雪堆积在不宽的街两边,形成坚硬的冰棱。皮张上沾的血块,杂碎和肚子里倒出来的没有完全消化的粪便,统统堆在积雪上。还好,这条街属于阴面,冬日微弱的阳光走不到这儿,否则真难找落脚之处。
  羊皮贩子都回家了,平素卖肉的屠夫早早卸了肉架子,也回家去了。几个靠羊皮贩子维持生机的小旅社老板们带着病怏怏的表情,提不起一点精神来。
  金牦牛足浴店自从死了人之后就停止营业了,因为死了人,晦气。外地的人不知道情况,但毕竟外地人是少數,没有本地人的供养,它很难存活下去。
  半月过后,金牦牛足浴店彻底关门了。
  这个消息在小城不胫而走,但身在千里之外的拉加才让怎么也想不到。他正在兴头,忙着筹措资金。
  二
  这天,拉加才让收拾好摩托车,他要去遥远的麻地隆乡政府,只有麻地隆才有电话,才可以和外界取得联系。
  隆冬的班玛非常寒冷,一条羊道弯弯曲曲,除此之外便是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摩托车上的拉加才让缩成一团,寒风将他裹在头上的围巾吹成一条乌黑的飘带。
  到麻地隆要经过琼浆湖,琼浆湖的冬天没有夏日的风采。游湖的人远道而来,宝瓶扑通扑通,接连不断地被扔进湖中,经幡一道一道挂在湖边,比城市里热闹多了。
  拉加才让终于到了琼浆湖边,过了湖,再行四十多里就到麻地隆了。竖立在湖四周的麻呢旗已经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撒落的龙达有的平平贴在草地上,有的随风乱飞。
  拉加才让停下摩托车,从车上下来,跺了跺麻木的腿脚,搓了搓双手,捏了捏揣在左怀里的帆布包,然后解开裹在头上的围巾,从右怀里取出一条洁白的哈达,献在湖边。昔日蓝汪汪的湖水此时已经冻成了一面光亮的镜子。在这面镜子里,他看到了自己的虔诚和恭敬,也看到了自己不可扭转的倔强和誓死不归的样子。
  献完哈达后,拉加才让捏了捏揣在怀里的帆布包,重新骑上摩托车。
  以前湖边有一条通往对面的路,现在却找不到了。
  拉加才让骑车沿着湖边转了大半圈,全是灌木丛。暴涨的湖水已经掩埋了小路,这是来年水草丰美的征兆。然而对此时的拉加才让来说,却不是一件好事。看来只有从湖面上骑过去了!可这要冒多大的风险?有个万一也算是活到头了。但他还是有点犹豫,在湖边的灌木丛周围又来回看了看,确定路的确被溢水所封冻,才咬了咬牙,加了一把油,从光亮的湖面上冲了过去。
  起初冰面上还有灰尘,可越走越滑了。已经摔倒了好几次,心底里有点怕。索性放倒摩托车,坐在冰面上,用脚一步一步蹬着摩托车前行。到湖中心,每前行一步,封冻的冰面时不时传来嘎嘎嘎的声响。
  拉加才让是闭着眼滑到对面的。幸好没有出现意外,油箱里的油倒是漏了不少。周身冻上了一层硬邦邦的冰,骑在摩托车上,像个带着盔甲纵横战场的骑士。
  麻地隆不大,街面上行人也不多,但却有拉加才让想要的一切。
  面馆里坐着几个人,好像都是外地的,他们用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拉加才让。拉加才让要了一碗炒肉面,倒了一碗大茶,坐在牛粪炉子旁边。身上的冰开始化了,先是湿漉漉的水珠,既而是一团白茫茫的雾气,自下而上将他笼罩住。
  天气渐渐暖和了,但也就那么一阵。拉加才让在这一带草原住了三十多年,他清楚这里的天气变化。如果这时候返回,恐怕过不了琼浆湖。再迟点,就算过得了湖,但在黑夜里的草原上孤身行走,比过湖的风险还要大。何况他来麻地隆办事,事情的好坏还没有任何消息呢。返回的念头也只是一瞬,而接下来的事却让他苦闷不已。
  小饭馆对面就是仁增百货铺,只有这家铺子才有电话。当然乡政府里也有,但不会让乱七八糟的人用。拉加才让没有犹豫,他拨通了萍萍的号码,他想先给她报个喜,钱筹备得差不多,等开春,就可以离开草原,到小城来,就可以着手操办那件事情。
  萍萍的电话总是关机。拉加才让高涨的情绪突然变得有些低落。他又给杨华打了过去。无人接听。一连打了八遍,都无人接听。他有点生气。杨华知道这个电话的,每年牧场有皮张和绒毛的时候,他就跑到这儿给打个电话。三五天杨华就来了,然后拉上一车皮张和绒毛,离开草原,好几次他还亲自送到小城里。
  到底怎么了?也不至于不接电话呀!说好开春过来,一起结算去年的皮张钱。他从来没有逼问过,只不过这次急于用钱。不方便也就算了,都老朋友了,不至于不接电话吧?
  从中午一直打到下午,萍萍始终没有开机,杨华也一直没有接听,拉加才让的眼珠子都气红了。仁增见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样子,也没有问他收钱。他知道,通常情况下就算打不通,只要用了电话,都是要收钱的。他走出仁增的百货铺,望了下天气,轻轻吸了一口气,喃喃自语,要变天了!
  雾气很重,远处的草地一片灰蒙,遥远的天边也是一层灰蒙,太阳藏在云层深处,看不见身形。
  要下雪了。要是有风,估计就下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