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时间


  1
  杀人的那天,他凌晨四点半就醒了。右半边身子被电风扇吹得有些发麻,嘴里又涩又苦。伸手在床头柜上摸到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一时又忘了点燃。刚才的梦境让他陷入了困惑。二十三年来他做着同一个梦,小时候总是被吓醒,长大之后,却在那个可怕的梦里得到了许多启示。今天有些怪,梦的前半部分还和原来一样,到了最后,他清楚地看到年轻的母亲又穿好了衣服,被新鲜泥土埋上了。这点微妙的变化让他有些不安。晨光映在粉色窗帘上,像洒了一层淡淡的血迹。他轻轻爬起身,看了看身旁的妻子,关掉电扇,蹑着脚踱到外屋。此时距动手时间还有十三个小时。
  干掉叫王大响的念头始于二十三年前一个夏日的午后。当时他十一岁,又黑又瘦,像只沾满泥巴的猴子。夏天是他最喜欢的季节,他爬到树上,在树梢间灵巧地窜来窜去。第一次见到王大响时,他正坐在小河边一根高高的树杈上。远处的村庄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粉尘里,好像被炽烈的阳光烘烤得正在冒烟。村北的小河里泛着绿光,静止的水面像一条绿色的带子。枯燥的景致让他昏昏欲睡,两腿悬空的感觉很不好受,粗糙的树皮磨得股沟有点痛,他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躺下。这时,他的视线忽然被一顶白色礼帽拉直了。一个中年男人骑着自行车顺着黄色的土路颠簸过来。午后的乡间土路特别空旷,男人的身影有些突兀。身上洒满斑驳的阳光,像穿了身花衣服。头上的礼帽总是往右边倾斜,那人不时用手正一下,后来干脆将右手捂在帽子上。乡下男人夏天很少戴帽子,即使戴的话也只是戴一顶廉价草帽,帽圈上渗出一层淡淡的油光。这个人戴礼帽躬腰骑自行车的样子,让他感到很新奇,不由联想到电影里的日本翻译官。
  自行车哗啷哗啷的乱响声愈来愈近,刚才还能隐约看到那人的下巴,渐渐的只能看到晃动的白礼帽了。还有礼帽上的那只手。手很黑,瘦骨嶙峋,好像动物的爪子。他探身从另一个树杈上取下一块土坷垃。他在许多树杈上存放了土坷垃,他管它们叫子弹,个头大点的叫手榴弹,经常用以袭击过往的路人。他想砸掉王大响的礼帽,看看他的脸是否跟翻译官一样。正要瞄准,王大响在树下站住了,他拿坷垃的手又放了下来。王大响将自行车靠到树身上,左右看了看,褪下裤子,冲着树根撒起了尿。尿液很浑浊,射在树身上之后又反溅在他的裤腿和鞋子上。王大响撒尿的样子让他忽然有了种亲切感,没想到大人也会打尿颤。王大响连打了几个尿颤,慢慢系上了裤子。此时王大响如果推着自行车接着上路,他肯定不会再砸他,他已经把翻译官的事忘了。他在思考大人打尿颤的感觉是否跟自己一样。如此一想,肚子里竟然有些尿急。王大响没走。王大响蹲在自行车前上车链子。怕沾一手油污,从地上捡了根树枝,挑起链条慢慢挂到轮盘的齿轮上。他在树杈上紧盯着白色礼帽,等着王大响摘下来。王大响就是不摘,即使脸上淌满了汗水,也只是用手背揩一下。
  正如他所料,随着一线尿液准确地浇在礼帽上,王大响跳起来仰脸大骂。王大响将礼帽握在手里,像抓着块抹布。原以为礼帽比草帽的硬度更强一些。他有些失望。失望不是因为礼帽比想象的软,是王大响的长相。太瘦,太普通,跟日本翻译官毫不沾边。额头上叠满了深重的皱纹,眉宇间像是挂着一把黑色的小锁头。这样的男人在乡村集市上,在建筑工地上随处可见,他平时都懒得看一眼。这次,因为失望,他牢牢记住了这张脸。
  他的神思有些恍惚,一时不敢相信在树上乱窜的那个小男孩真的是自己。近来总是陷入回忆,在回忆中感到自己的苍老。这种苍老感让他很恐惧,害怕失去杀掉王大响的机会。机会终于还是来了。窗外的天渐渐亮起来,屋里的一切愈来愈清晰。他的目光习惯地落在对面墙上的相框里。年轻的母亲正在静静地看着他。这张照片是一个乡村摄影师拍的。他记得母亲在拍照之前特意洗了洗头,还在脸上擦了一点雪花膏。三天后,摄影师将照片送到家里,母亲已经死了。母亲可能受到了冥冥的指引,特意拍了这张照片留给他。她怕被他遗忘。他将香烟摁灭,走过去把相框摘下来。照片有点发黄,粘在了玻璃上,他小心翼翼拿下照片,用一张白纸包好,放到贴身衣袋里。这时,他看到妻子林秀云蓬着头发正站在卧室门口看他。
  他说:“咱们走吧。”
  2
  他是我哥哥,比我大十岁,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远比十岁大得多。他从来没像别人的哥哥那样带着我玩耍。他给我最深的印象是深夜的惊叫声。我被吵醒之后,看到他已经跳到了地上,两眼在漆黑的夜色里闪着瘆人的红光。我吓得大哭。他走过来,轻轻拍一拍我的脑袋,示意我接着睡。我看到他手上拎着菜刀。他的枕头下永远压着一把菜刀,每天临睡前都要对着菜刀审视一阵,用手指肚试一试刀锋。有段时间我怕他把我给杀了。父亲说不用怕,哥哥只是用菜刀对付缠人的噩梦。我很想问一问他究竟梦到了什么,接二连三的惊叫是否缘于同一个梦。他没给我机会,在我上学的头一年,他去当兵了。
  他参军就跟出走差不多,父亲和我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后来听说他复员回来被安排到国棉厂保卫科。我们村一个在国棉厂烧锅炉的瘸子看到他坐在厂门口的警卫室里。父亲让我去看一看。他对我还不错,带着我去厂旁边的小饭馆吃了六个驴肉火烧。他没吃,一直坐在我对面默默地抽烟。他在我记忆里瘦得像根竹竿,现在异常魁梧,两腮的肌肉坚硬地突出着,面目有些狰狞。我打了两个饱嗝,怯怯地叫了一声哥。他冲我笑了一下,问我念几年级。我说高一。他愣了愣,好像没想到我有这么大了。他站起身抻了抻身上的旧军服,对我说要好好念书,交学费的时候就来找他。我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他说不想看到那个浑蛋。他给饭馆的老板交完烧饼钱,又对我说:“长大你就知道了。”
  他从来没对我说过要杀人,连王大响的名字都没提过。他独自背负着杀人欲念煎熬了二十三年。拖这么久,是因为王大响一直待在监狱里。
  王大响又出来了。他马上确定了杀人时间。他的计划里需要一个帮手,于是来林场找到了我。
  我在树林里刚跟女友通完电话。她说终于找到了关系,可以把我调进城里。她父母嫌我工作的林场离城太远。她这次找到的这个关系绕的弯子实在太多,连该叫人家姑父还是舅舅都搞不清。我说还是算了吧。她生气地挂了电话。我闷闷不乐地回到我住的小屋,看到屋前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我哥哥正坐在门口的塑料凳子上抽烟。虽是傍晚,林场里的光线已经相当昏暗。他拿烟的手长久地停留在嘴上,整个身影看上去好像一座雕像。烟头的红光一闪一灭。我以为他又是来催我结婚的。他让他老婆不停地给我介绍对象,现在的女朋友就是林秀云介绍的。谈了没俩月,他却催着我结婚。连着往林场跑了七八回,我有点烦:“水没烧开怎么往暖壶里灌?”他很生气:“你不会加把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