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老海


  老海在珠海一家不大不小的一千来人的工厂当保安。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一个月可休两天。工资按珠海最低工资标准计算,加班给钱,但不按一点五倍或双倍支付。一个月有一千六七百元钱。不过,四十二岁的老海对这份保安工作挺满意。要不是现在珠海三角民工荒,面相沧桑感很强的老海想进工厂打工下苦力都难,想当保安门儿都没有。
  其实,老海只想守着老婆娃子和十来亩薄地,有吃的,卖点稻谷玉米山货,有零花钱就美得抓痒逮虱了。把儿女养大成人,没病没灾,囫囫囵囵,齐胳膊齐腿的,成个家各过各的日子就算完成他的人生大任务了。偏偏儿子书读得好。初中毕业考高中,那小子竟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县一中。此前,儿子的班主任多次对他说:你有福啊,你儿子是读书的料,没有见他特别用功,可回回考试年级第一。将来一定上重点大学。准备好学费吧。听老师的夸奖,老海咧着厚厚的嘴唇一笑。他高兴啊,不仅儿子会读书,女儿一样的次次考试全班第一名。
  但,准备好学费吧。这廖廖几个字,如重棰击在鼓上,嘭嘭地响个不停,让老海的心跟着颤动。
  儿女会读书说明儿子不憨不傻而且聪明过人,本是开心的事,可想起两个孩子将来上大学的费用就犯愁。吃罢饭不上地时,老海就趷蹴在门前的小河边的柳树下一个劲地吸烟,吸完烟咳嗽一阵子,啪啪朝河里吐两口痰后再吸,一边吸烟一边挠头皮。河里的白条鱼窜起来抢他的痰吃,搅得水面一片混乱。
  前年过完正月十五元宵节,天上的云不知从哪儿来,凝重而厚实地把月光遮住。儿子背着行李进城住校了。女儿做完作业睡了,老海和老婆躺在床上睡不着。屋里没有灯光,室外的光线太弱,透不过窗子玻璃。老海和老婆商量:年罢节罢了,我跟村上的娃们一起到南方打工吧。地里刨食落不下几个钱。
  老婆说:你都四十岁的人,出去打工能受得了吗?
  我身体没毛病。在家里是清闲,可清闲不当钱啊。想起俩娃上大学,我就身上起鸡皮疙瘩,好几万啊,俩娃得差不多十来万啊,不是千儿八百呀,找谁借恁些,借了咋还啊。只有出门儿去找钱了。老海颇有些无奈地说。
  你从来没有洗过衣裳,没有做过饭,出去我可真不放心啊。老婆长叹一口气,脸朝老海身边挪了挪,喃喃地说。
  人受憋屈武艺高,为了娃儿们,吃苦受累也应当啊。老海伸出胳膊把老婆的头揽过来枕着自己的肩膀头。老海也叹了一口气说,人过的啥,咱这一头耙缨子就完蛋了,也就是图个让娃们混的高人一头,装装咱的门面嘛。
  月光苍白地洒进窗来,老海感觉一滴水淋湿了他的肩膀,老海的心也潮了一块。
  ……
  这都是两年前的事了。
  老海早上八点下班。回到出租屋,从那身灰不拉几的半脏不净的保安服的右口袋里掏出一个半截青辣椒扔在案板上。辣椒是他对付瞌睡的灵丹妙药。
  保安上夜班,最怕打瞌睡。工厂规定,保安上班睡觉——开除。
  大门口有两个监控镜头,一个镜头指着大门,另一个镜头像一大炮筒,准准地瞄着保安室,仿佛随时会开炮。谁趴哪儿想迷糊一会儿,偷会儿懒,难。第二天,保安队长从电脑里一看就明白了,铁证如山,想狡辩更难。
  长长十二个小时好难熬啊。人生就是晚上睡觉的东西。何况,老海下班后,还要跑几小时的摩的,一天最多睡六小时。夜间两名保安上班,一人巡逻,一人在保安室负责人员出入检查和登记,两人轮流。前半夜好过,后半夜难熬,一坐下瞌睡虫就攻上来了。上下眼皮如有绳子牵拉似地往一起凑,凑在一块就如502胶粘着一般。
  为了对付瞌睡虫,老海用凉水洗脸,甚至把头按进凉水中,头发湿透了流着水,不行。只管一会儿,磕睡了掐大腿,不行,是真疼,但不持久。最后,老海想起了家乡的四辣。葱辣嘴,蒜辣心,芥蓝专辣鼻梁筋,唯有辣椒辣得深,辣了前门拉后门。
  那天晚上,老海带了一骨朵大蒜。老海眼皮重了,干涩。老海掏出大蒜来,剥了一瓣,一口咬了一半。嚼了两下,吸哈吸哈,辣得腮帮子发麻,圄囵半片就咽了。大蒜那独特的辣味从肚子里向嗓子眼窜。心里火辣辣的如硫酸泼在皮肤上,有强烈的灼热感。老海泪眼模糊地看看保安室墙的石英钟,后半夜四点半,肚里没食了,蒜在空肚子里寻欢作恶呢。老海想起老人们说的歇后语,半夜去敲敬德的门——找着挨鞭。
  同事巡逻回来,进保安室,鼻子抽了抽问:怎么这么大的蒜味道?
  我刚吃的,撵撵瞌睡虫。老海不好意思地说。
  你们北方人怎么不怕这个味道?同事是湖南人。
  不好意思。治瞌睡,没办法呀。老海的普通话半生不熟,但总算让人能听懂。
  同事眉毛拧成一团了。要治瞌睡,你吃辣椒。来,你试试。说完,同事掏出一个指头粗细四寸长的青辣椒递给他。
  行,明天我用辣椒治瞌睡。大蒜味自己不觉得,别人闻着是不美。
  ……
  老海脱了衣裳随手扔在床头,脸脚都没有洗就啪地倒上床上,一分钟后就打起了呼噜。
  一觉睡到下午三点,老海起床,洗涮完,下碗面条吃了。离上班还有几个小时,他准备去跑摩的。老海和乾务镇拉客的摩的司机一样,没有驾照,摩托车也没有牌照,更不用说买保险了。珠海交警执法文明,在路间摆放的红白相间的路障,离老远就能看清是查车的,只要集中精神,完全有时间在警察的视线以外逃掉。当摩托车行驶时,老海的眼睁得小鸡蛋似的,不敢眨眼。小心无大差,老海从来未被抓过。
  老海把那辆五成新的红色豪爵125摩托车推到门口,油箱左边擦掉一大块油漆,生了薄薄的一层黄锈。老海用破布使劲擦了擦。铁锈没有了,露出黑亮的铁皮。看着这块几个月前留下的伤疤,老海还是轻轻地打了个寒颤。
  那天晚上十一点了,老海还在西埔街头等客。两个二十来岁的小伙来到他跟前。到大海环多少钱?
  大海环有十公里呢。有一段路无路灯,太黑,不去。到大海环是小水泥路,平时人少车少。晚上拉摩的人一般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