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蛋

他们交代说要我出远门,不坐火车,有辆卡车来接我。

也没什么行李好收拾,我吃了点剩饭,喝了三杯热开水,就拿上自己画的十几幅画,坐在离门近的地方等电话。

我没收入已很久了,我怎么也不愿意为混蛋工作。

是的,我是名牌大学优等生。不过,这不等于我愿意像其他校友那样,半推半就让现实上我的床。

我学的是大众传播,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当经贸记者,为全城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写新闻稿。

既然我是我,这件事就不能按常规发展。我意识到工作的表面是写新闻,其实是为大小诈骗犯摇旗呐喊。诈骗犯们演技一流,有的演官僚,有的演房产商,有的演互联网新贵,还有些扮演明星(其实是想从前面这些家伙扔在床脚的衣服口袋里分到一杯羹)。这些诈骗犯,心里管我们这种人叫“大妓者”,他们会从塞在小明星胸罩里的那叠钱里抽回一两张,塞进白色信封,给“大妓者”当“车马费”。

我拒绝从正面报道我参加的“新闻发布会”,我喜欢偷偷在新闻稿角落里加一两句指桑骂槐的话,这让诈骗犯们非常头疼。

首先,他们诚恳检讨了自己的言行,不再称呼我“大妓者”,而是平起平坐称呼我“兄弟”。然后,他们拍拍我“小兄弟”肩膀,告诉我我的总编是他们“老弟兄”。这举动暗示我的真实职称上升了。

我也是人,一个未经世事的年轻人。我受宠若惊,自觉从新闻稿里删除了不成熟的愤青语言。这个投桃报李的动作让诈骗犯们如释重负,他们不再用“车马费”来侮辱我,我上了他们的名单,每逢有花天酒地的机会,他们会派一个司机,开着那种纯黑色、车头有四个亮圈圈的公务车来接我。我的老板总编辑坐诈骗犯们右手,我在圆桌上恭陪末座。我的出场,提醒老板到了该提拔我的时刻。

不过,老板忽视了我是个从没在圆桌上敬他酒的部下。他没来得及伸手到我后脑勺摸摸有无反骨,就立马提拔了我。同时提拔了一个女人。

这证明他是个标准混蛋。他可以提拔那个自甘舔菊的,不可以同时把我提拔到同级位置。他混蛋就混蛋在忘记我是清白人。这个世道,惟一自证清白的,就是一个人能够从不引发别人联想。

为了把别人油然而生的联想掐死在襁褓里,我只好把辞职信当众扔在总编辑鼻子上,他脸上的惊讶不亚于我脸上的悲愤。

平淡的太阳照在落地窗外小院落里,我看了一看自己种的青菜和大蒜,我都已经吃腻了。

院子里本来还有几只生蛋鸡,我吃了蛋,馋生蛋的肉,现在它们已同我合二为一。

约好的时间过了,没看见什么卡车影子。在我有限的人生阅历中,除了相约去逛窑子,这个国家的男人从不准时。我百无聊赖,站起来上了趟洗手间,把煮过的白开水全部喝完。我没他们电话,从来就是他们打电话给我,我不能主动。我看看我的那些画,这些混蛋要是能看懂我的画,才叫太阳从西边出来呐!

离开报社后,按我这脾气,当然不能再另找一家干。光想想总编辑老兄每天要从口袋里掏出张打印单,传达有多少个事件不能报道,我就泛酸水,跟女人有孕似的。油墨印的报纸惟一用途是当手纸。

我想找个来钱的工作,最好能比报社收入翻倍。那样子,我干上五年,就好比在报社干十年。五年,是我想象中为钱工作的极限。

那个洋名字叫麦可的小男孩是猎头公司经理,我不十分通晓他的逻辑。他也许猜到他的小女友背着他和我上床?于是他决心要为我找一份赚钱的工作?不管怎样,他办到了。

面试时候,那恐龙级公司的台湾老板问我如何看他的王国。我毫不留情地说:“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他惊奇我的无礼,说:“我找的就是你!给我看住那些报纸电视台,别让他们弄塌我的楼!”

他给我一个拿高薪的衔头,往我周围塞七八个小女生当使唤丫头,我的危机管理部就开张了。

有时候我很佩服那宝岛上来的生意人,他们的国语真棒,衬出我们的普通话缺少文雅。大老板第二次在他办公室召见我,说了一句很雅致的国语当命令:“谣言止于智者。”

市场上盛传公司产品原料小天鹅使用合成激素,长出了四只翅膀十条腿;说公司上千家门店出售的油炸天鹅翅和岩烧天鹅腿能让小男孩长乳房。

大老板本来43码长的脸绷到46码,说:“不是事实嘛!”

也许我的表情也让他不爽,他带了怒气对我说:“你自己去公司天鹅养殖场看一看!”

我先坐飞机,当地同事在机场接我。我们又坐奔驰轿车,开进东南国土一座大山,那里有公司引以为骄傲的天鹅养殖场。

诚如大老板所言,哪有什么千手观音般的天鹅?我看那里根本没天鹅,落难天鹅还不如鸡呢!

别以为有啥池塘,红掌拨清波,几只天鹅过得跟中产阶级似的,只有臭不可闻的养鹅场。天鹅从蛋里孵化出来就不是天鹅了,它们一排排挤在笼子里吃饲料,红光灯二十四小时照亮白白小脑袋,著名的天鹅颈子是噩梦里一只只荧光问号。没白天没夜晚,只有啄食接着排泄。

只要三十天,这些大白肥鸟就能出栏。它们装卡车时候,如果幸运,能让阳光杀一次菌,阳光在事实上会弄瞎它们的夜光眼。然后,它们在禽肉加工厂盲行时挨电击,长而弯曲的脖子栽倒下去,终于失去鹅的最后特征,变成肉块。

回到办公室,大老板召见我:“怎么回答媒体?”我看看他,吐出一句真言。

媒体见面会上,大老板西服革履,凛然不可犯。有好几个记者问他:“四只翅膀十条腿的天鹅真有其事?”大老板冰冻的脸上绽出一朵雪花:“你们科幻片看多了吧?”

媒体用“睿智”形容大老板的回复。于是他又召见我:“有人置疑我们公司的烹鹅油,怎么回复?”我正后悔为工资出卖天鹅,于是我说:“还是给他挡回去!”

面对镁光灯和记者的摄像机,大老板昂然回复:“假如你们不相信我的烹鹅油,问问自己,你们还敢相信全世界其他中餐馆的油吗?”

他气急败坏把我喊到总裁办公室:“你设计的好回复!现在全世界中餐馆老板都在网上人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