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芒


  豆秧说,他爸还是听他话的。老棒子从昨晚像抓一把救命草把这句话抓在手里。如果像豆秧所说,他面临的问题就在一夜间悄然地解决了,真能这样,他会从心里感激看青,三十多年里对看青的恨也就趁此消解一些。但他又太了解豆秧他爸看青了。他和看青在这个村子一起长大,一起变老,他们之间还发生了当年那件让他臭名远扬的事,他从此了解了看青,看青是个丢了人性没了人味的人,这样的人会在豆秧一说话,就会联想到豆秧在帮他老棒子说事,看青不但会一口拒绝,还会追根问底,假如豆秧把他老棒子供出来,天一亮全村人就会知道他老棒子又犯了当年的毛病,重新做起偷偷摸摸的事来。
  昨晚八点多,老棒子从北路开始清扫环村路,然后是西路、南路、东路,一直干到半夜。昨天是村里的集市,集市主要在西路南头和南路上,这两个路段,他整整清理走两推车的垃圾。每晚夜深人静时,他清扫路面时的心情总是愉快的,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可昨晚心里有事,这件事像块石头压在肩上,让他轻松不起来。老棒子心里喜一半忧一半,后来,他便埋怨自己当初没能预料今天会遇到这件扎手的事,就满口答应当了义务护路员。他赌气地把扫帚扔在路上,一屁股坐在路边,刚坐下,觉得裤子口袋里有东西,他胡乱把东西掏出来,原来是一盒火柴,他才想起,火柴是他故意装的,他对家旺说过,家旺的柴火垛如果没有在限期挪走,他会一把火把家旺的柴火垛点了。当时的话是说给家旺的,但更是给看青听的,村里人了解他老棒子当年的脾气,看青更领教过,可眼下家旺的柴火垛挪走了,看青的柴火垛仍在他家门前的路边上。也许看青真的会听儿子豆秧的话,老棒子这样想。人老了,儿子也大了,就像自己已经开始尊重儿子长锁的意见了,那几亩地自己本来还想继续种棒子的,还不是被儿子长锁的一句话,就租给了别人种棉花。走在回家的路上,老棒子觉得豆秧给他的希望就像头顶的星星,望得见,却高高地挂在夜空。
  老棒子回到家,躺在炕上想了一会儿豆秧同他爸看青谈话可能出现的情形才睡着。后来,他做了一个豆秧和看青激烈争吵的梦,就醒了。望着黑乎乎的屋顶,老棒子开始想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想来想去,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两天真的被看青弄晕了脑袋。看青,三十多年前把他老棒子弄臭了名声,如今,两个人都六十岁了,看青又趁眼前这件事同他老棒子顶上了牛。看青当年把他顶得稀里哗啦,他没有服气,他得到了想得到的东西。老棒子觉得人老了,看过了这么多人,经历了那么多事,身上当年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拧劲已经被磨蚀了许多,他不想同看青硬碰硬了,只要把事情解决,不到万不得已,他老棒子不会再逞当年之勇了,可看青呢,眼下竟又瞪起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他,等他来迎战。
  犟驴!老棒子在炕上翻一下身,心里狠狠骂着,才骂完,他忽然想起什么年月里自己也骂过这样一句话,隐隐的记忆里,被他骂的人跟着也骂了他一句,拧种。老棒子的脑袋精神起来,他顺着犟驴和拧种这两句骂,开始沿着大半辈子走过的路,又摸索着往回走,不知走了多久,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片泛着橙黄的麦浪,麦浪汹涌成一望无际的波涛,波涛里奔跑追逐着两个嬉戏的少年。老棒子终于想起了儿时的那件事,一旦想起,儿时的情景竟如昨天发生一样清晰。哦,真是老了,这么多年都没想起过,今儿竟想起来。一片昏暗里,老棒子就把自己带回四十多年前走了一遭。
  
  老棒子抹抹潮湿的眼角,然后起身,小心翼翼地下床,可香芬还是被弄醒了。
  天没亮呢。香芬说。
  我去麦地看看。老棒子说。
  麦地?真是魔怔了。香芬说着,扭过身去。老棒子摸索着出屋时,又听到了香芬轻微的呼吸声。
  把院门带好,借着北面路灯的灯光,走出街来,就站到了环村路的北路上。路边的两排灯笔直伫立,路灯们像一只只展翅的燕子凌空在灯杆的顶端。灯光照下来,一块块铺在路面的水泥板透出青青的光泽,又方又厚,整整齐齐。老棒子瘦高的身子在水泥板块上被缩成一个草帽大小的圆圈。迟疑一会,他沿着路向西走,拐上西路时,一眼就望到了西路的尽头。灯光很白,路上空无一人,连村外的田野里都没有一丝声响。
  看青家门外的柴火垛像一座土坟堆懒懒地卧在路边东侧,既突兀又乖戾。走近时,老棒子停下脚步,盯着那个泥了一个圆帽子的棒子秸垛,目光里流露出一股恼怒和无奈。看青的这个柴火垛最多有一百个棒子秸,在风雨里至少经过了六个年头,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显得糟透。前几天,老棒子又在村委会大喇叭里招呼了一遍,说环村路边还有几个柴火垛,请乡亲们五天内抓紧挪走,腾不出工夫的可以告诉他一声,他帮忙干。香芬说,你管扫路,还管这些,得罪人。老棒子说,柴火垛堵在那,太难看。家旺家与看青家隔着路,住对门。家旺挪柴火垛时,老棒子过去帮忙。家旺嘴里不闲着,叨叨老棒子的儿子在县城上班,自己就成了城里人,看着村里什么都碍眼了,祖祖辈辈村里人的柴火都垛在家门口,管着方便,用着顺手,到你这就给改章程了。老棒子说,别说县城,看人家大风庄,马路边除了商店就是树,哪有柴火垛,路边乱七八糟的,多碍眼,糟践这么好的路。看青不失年轻时的魁梧身材,只是上了年纪,背稍微有些驼了,他从院门出来,冷眼看一会家旺和老棒子,就对着家旺说,家旺,你没事闲的,挪柴火垛干什么。家旺才发现看青,刚要指着老棒子说是老棒子的事,马上改口说,村里有号召,咱响应就是了。看青溜达到自家柴火垛边,说,别看我这点柴火都烂了,我就不挪,祖上留下的习惯,我得接着,其实我用煤气做饭,早就不烧柴火了,可这玩艺留着看看也好啊,当年没柴火烧,没粮食吃,多难啊,多少人想歪主意。家旺大概没有从看青的话里听出太多的意思,没吭声,可老棒子听出了,他只觉一股气正在心底往外冒,他用力压着,可这股气已经在嗓子眼里汩汩作响。一会,家旺犹豫着直起腰,说,老棒子,歇歇吧,先不干了。老棒子猜到家旺有点活了心思,把手里的棒子秸往地上一扔,说,家旺,我告诉你,明天是五天的最后一天,明天晚上让我还看到你这个柴火垛,我就一把火给你烧了。家旺笑了,说,老棒子,看你能的,你还敢放火,我真不信。老棒子一听,说,那好,家旺,你有种就把挪走的再背回来,你看你今年还有没有柴火烧。家旺说,老棒子,你就会欺负我。老棒子哼一声,说都一样,谁不在期限里挪走,我就一把火给他点了。老棒子没看站在路边的看青就气呼呼地走了。当晚从家里出来,老棒子果真在口袋里装了一盒火柴,可清扫路面到西路时,他远远看到,家旺的柴火垛已经挪走了,他嘿嘿地笑起来,家旺年年种棒子,年年会有很多棒子秸收上来,可家旺日子过得节俭,人也活得小心,哪经得起他吓唬。
  昨天就是五天的最后一天,别人家的柴火垛都从路边挪走了,只有看青家的柴火垛仍旁若无人地安卧在路边。前些天,老棒子以为看青会响应村主任的号召把柴火垛挪走,但看青没有挪,他老棒子在大喇叭里招呼,其实专为招呼给看青听的,可看青仍未有所行动。老棒子同看青三十多年不说话,他从心里不愿因柴火垛的事情主动去理睬看青,可看青却打定主意似的不理村主任和他的话。老棒子也打定主意,决不再找村主任,他要自己想办法把看青的柴火垛解决掉。
  此时,老棒子仿佛看到柴火垛上有很多双眼睛或冷冷地或嘲笑般地瞅着他。
  老棒子疾走几步,来到柴火垛跟前,抬腿就是一脚,由于太过用力,大半截腿深深陷进了垛里,他气恼着拔了一下,只露出膝盖来,他双手扶在棒子秸上,又一次用力,整个腿才被拔出来。退到一旁,他朝看青家的院门狠狠地啐了一口,嘟囔道,你个犟驴,再饶你一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