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 裂


  
   小会计姓刘,大名刘天翔。但你来到向阳屯说要找刘天翔,十个里倒是有八九个会摇头。别人都称呼他小会计,连他媳妇桂英也小会计来小会计去的。他爹小打头叫他小名"根子"。除了上学那几年外,没人叫过他的大名。小会计真实的名字已经被人遗忘在记忆中最隐蔽的角落里了。
  小会计当过几年生产队会计,把把算盘拨得噼雳啪啦响。人们常常张大了嘴巴地看着他几根孩子般又细又短的手指头灵活地游动着,速度快得像是发条上足了劲儿。小会计的算盘子在向阳屯有着绝对的权威。卖猪的时候人们必得把手中拎着算盘子的小会计叫在跟前,才放心自己是一分钱的亏也不吃的。
  恰巧那天小会计出了门不在家,那好,改日再卖吧。王大全虽然长了十二个手指头,他妈对他的信任却没增加多少,卖鸡蛋超过三个就跑来问小会计,拢共卖多少钱?那时候鸡蛋是七八分钱一个。
  生产队解散了,家家自己种田,小会计也跟着回了家。向阳屯改成了向阳村,但人们还是叫做向阳屯。向阳村叫着别扭。
  小会计的父亲小打头以前在生产队干活时是领队,干起活来唰唰唰,麻溜利索。个子虽小,却是顶尖儿的好劳力。说起个子,据屯子里岁数最大的王老顺说,打他记事起就没见过老刘家这一窝子有超过一米六的男人。他一说起这些就张着只剩一只门牙的嘴笑,灰白色的眉毛和脸上的皱纹一起抖动,好像正在游走的蛇。
  小打头的老婆死得早,给他扔下两个孩子。老大是姑娘,叫小勤,长到二十多岁嫁到了外地。小会计小的时候人们说:"小打头这辈子活儿干得太多啦,当男人又当女人,哪样也不逊色,把两辈子的活儿都干出来了。"这话后来不幸成了事实。小会计秉承了父亲的体态相貌和好脾气,却懒得出奇。小会计不论走到哪里人们都尽可能把呼吸的节奏放慢,因为他浑身总是散发着难闻的气味,让人的鼻子很不舒服。原先他长着一头好头发,后来被他齐根儿剃了,因为头发长时间不洗给虱子提供了丰富的营养,虱子在小会计的头上繁衍起后代,且家族无比茂盛,这使小会计很不舒服--不仅是白天总得用手"喀喀喀"地挠,就是夜间也极影响睡眠。美梦正馨,突然间脑袋上抓心挠肝地痒了起来,所以小会计的美梦总是有结局的居少。当会计的时候,小会计喀喀喀挠头的声音让坐在对面的高二村长心烦意乱,他本来就不太好的脾气被挠得直往上窜。开始他说:小会计,你就不能洗洗你的脑袋吗?小会计咧嘴笑,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第二天依旧是挠。有一天高二村长终于憋不住啦,他冲着小会计吼道:妈个腿的,你赶紧把头发给我推掉!小会计眼睛一亮,想这倒是一个好主意,以前怎么没想到。村长就是村长,村长高明。第二天他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高二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后张着大嘴狂笑了起来,脸都变了形,像被挤烂了的面瓜。小会计青光光的脑袋安插在细弱的脖子上,头顶上有三道楞儿,波澜起伏的,像微型的梯田。也像是洼土地积了一泡水,被风吹皱着。
  据桂英说,她和小会计结婚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在一个月内洗过两次脚。一年洗脚的次数不用脚指头就能数得过来,她撇着嘴说。
  桂英比小会计高出一头,瓜子脸,长得挺好看的,只是牙有些里出外进的,不齐。让屯里的女人嫉妒的是她的脸怎么也晒不黑,她们管这叫晒白皮。桂英的锣锅父亲和红眼边母亲只生了桂英这一个姑娘。桂英和小会计订婚后,小打头就领人把她家的房子翻盖了,作为彩礼。小会计娶媳妇前后的时候正在生产队当会计,"要不谁会嫁给他!就冲他手里的算盘子来的。"后来桂英毫不忌讳地跟别人讲。"没想到这算盘子只拨拉了两年。"别人笑着接茬。人们说高二高村长不让小会计接着干是因为他太懒,也有的说是村长得让知近的人当会计,更有甚者说是高二想占桂英的便宜,结果让小会计给轰了出去。但后一种原因经事实证明是站不住脚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反正是生产队一解散,小会计就回家啦。
  小打头在小会计结婚那天喝得一塌糊涂,开始是笑,人们轮着敬酒,他就笑着喝,一扬脖子,咕嘟一口;再一扬脖子,咕嘟又一口。由于嘴闭不上,酒像溪间的细流源源不断地从他的下巴上淌下来。婚宴还没进行到一半,小打头的前胸已经像是浇了半盆水。有几个辈分高的老者开始看不下去了,用手指敲着桌面喊:"别让打头喝啦,他哪能喝那么多的酒!"见不凑效,遂愤愤骂道:"王八羔子!欺负老实人哪!"
  小会计出人意料地在结婚第二天早起了一个小时。他背着手徘徊在九月的朝阳里,看着绿叶上的露珠儿在阳光下放射着多彩的光芒,闻着田野里传来的芬芬的气息,兴奋不已。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大自然的景色竟是如此美好。
  拾马粪的刘福儿和小会计打招呼:"小会计,头次见你起得这么早。怎么,新媳妇把你给揣出来啦?"
  小会计笑呵呵地说:"冷不丁和个生人睡在一起,还真不习惯。"
  后来小会计的这句话就成为经典在向阳屯流传开来。小伙子娶了新媳妇,第二天就会有人逗他:"和个生人睡在一起,习惯吗?"
  小会计踱着方步回到家,看见桂英坐在灶炕前的板凳上,头发被火光映着,像一抹朝霞,他的心情就更加灿烂了。两口子吃完了饭,小会计剔了会儿牙,就想上茅房。刚走出屋,邻居高得利便把脑袋伸过了院墙:"小会计,你爹他没事吧!"
  小会计恍然大悟,拍了下头:"操,我说有点不对劲儿么。把爹给忘了。"心下突然有些发慌,尿也憋回去了,返身进了爹的下屋。
  小打头脸色灰白,嘴半张着,身体已经冰冰凉了。小会计咧开大嘴哭嚎起来,哭声之大惊动了四面八方的邻居。桂英跟着小会计着实风光了一年多。身上的衣服还没褪色的就换了新的,雪花膏也是买成瓶的"友谊"牌。她走到哪里,哪里的香气就经久不散。
  但不幸的是,小会计的官被撸了。桂英提着两瓶子精装白酒去高二村长家走后门,没过十分钟,就眼睛湿湿的脸蛋儿红红的出来啦。因为桂英白,所以她一脸红便十分地好看:兼之腮边再挂着两颗泪珠儿,真真的就是"一枝梨花雨春带"!桂英为什么成了带雨的梨花无从考证,因为她对此缄口不谈。这事儿成了千古之谜啦。
  小会计失业后不久,村子的上空就开始飘浮着桂英的尖利的叫骂声。开始人们对于桂英的叫骂声很陌生,因为她结婚一年多了人们还没熟悉她骂人的声音。人们寻着声源找去,惊喜地奔走相告:桂英和小会计打起来了!人们快乐地聚在小会计家的门里门外一直劝到桂英把小会计的一件旧衫子撕成了一条条,方才心满意足住了口。小会计蹲在炕旮旯,两手环绕在秃头的上空,随时准备接应着桂英向他抛去的武器。桂英的每件武器都是直奔小会计的脑袋而去的,可都被小会计的手准确无误地接住了。窗外传来了叫好声,小会计向人们微笑着点头致意,很谦逊的样子。
  桂英开始动手了,顺手提着擀面杖跳上了炕,小会计纵身一跳,跃到窗外,笑嘻嘻看着桂英。桂英气极,夺门而出,前瞻后顾却不见小会计的踪影。她正兀自纳闷,从半空中传来了小会计得意的笑声。桂英一仰头,见小会计正坐在房顶上朝她做鬼脸儿。桂英"忽"地跑过去把房子左边的梯子放倒了,然后用擀面杖遥指着小会计的胸口,一阵冷笑:"你就在上边过夜吧,你!"
  人们围着房子仰望了一会儿,就若有所失地纷纷离去了。最后只剩下一群八九岁的孩子连窜带跳地鼓励小会计:跳,跳,跳!小东伟也加入助威的队部里,兴奋不已;他见小会计不跳,反而躺在了房顶上,觉得很没面子,就脸红脖子粗地回头向这群孩子嚷道:跳个屁跳!
  时值盛夏黄昏,炊烟四起,飞禽归巢,西天布满了烈焰般的火烧云,空中弥漫着拔秸的苞米高粱的清香和猪圈的尿骚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小会计翘着二郎腿悠然地躺在习习的微风中,不一会儿觉得眼睛发木,便合上了眼睛。
  桂英搂着一岁的女儿小星星睡到半夜,忽然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因为小星星的呼吸没那么粗重么。用手向空中一划拉,正刮到小会计的鼻子,不禁怒从中来,想破口大骂,听到小星星哼了一声,又憋了回去。桂英有个毛病,一有心事儿就睡不着,那天夜里她就没睡好。她一直在捉摸一件事:"见鬼,小会计是怎么下来的呢?"
  小会计是抱着房子右侧一尺远的电线杆滑下来的。他的肚子被擦掉了几块皮,斑驳陆离的,上了紫药水,像是被狗掏了肠子,红鲜鲜的,吓人。
  开始几个月人们以为桂英是嫌小会计"下了台",不当官了。其实大队会计在村中的地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相当于过去皇上身边的宰相,让人心馋眼热。后来见桂英一个人在地里忙碌着,着实可怜,就骂起小会计来:这小会计,当不了官,还当不了农民吗!他爹是农民,他爷爷是农民,他爷爷的爷爷还是农民!桂英跟女人们哭诉着,小会计不帮她下田干活不说,连饭也不做,衣服也不洗,孩子也不好好看。"废物一个!"末了她总是边抹眼泪边说。这时她已经普通村妇一样,拿着空的友谊牌雪花膏的瓶子,到供销社去买散装的雪花膏了。老人们骂完小会计,又数落起小打头来:这小打头啊,干了一辈子正事,就是没把儿子调教好!咳咳,还多亏他早点儿死了,他要是过两年死,保准儿气得连眼睛都闭不上!东伟七岁的时候,桂英当着马玉霞和她的女儿雪梅的面提着他的耳朵,说:"儿子,让雪梅以后给你当媳妇你乐意不?"
  小东伟一扭头挣脱了桂英的铁掌:"我不要媳妇!"雪梅的嘴高高地噘了起来。
  但小东伟九岁的时候,却突然改变了主意。有一天趴到邻居雪梅耳边小声说:"你长大了给我当媳妇吧。"
  雪梅一把把小东伟推了个跟头:"瞅你那死样子吧,让你妈把你的大鼻涕擦净了再说。"
  小东伟连头哧溜一下爬了起来,连头也没回,跑掉了,边跑边用袖子擦鼻子。不一会儿又返了回来,兴奋得脸通红:"雪梅,我照镜子了,哪来的鼻涕!这回你给我当媳妇吧。"
  雪梅看着小东伟,抿着嘴角笑:"你看你,"她用手比划了一下,"你连我的肩膀头还不到呢。等你比我高一头再说吧。"
  小东伟心情沉闷地回了家,饭也不吃,话也不说。他独自坐在院子里的井口边,拿着一根小木棒在地上画着。画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歪头审视了一会儿,感觉到总体效果像一堆柴禾。烦了,他往探头往井里望去。井里阴森黑暗,像一只巨兽张着大嘴,要把他吸进去。小东伟打了个冷战,一屁股坐到地上。桂英从屋中冲出来攥着他的衣服领子把他拎了起来:"小兔崽子,你还让我天天给你洗衣服吗!你还嫌累我累得不够吗?!"
  小东伟愤愤地挣脱了她的手,嘟哝了一句:"女人!"
  桂英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小东伟撒腿就跑,跑出几十米,没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便停下了。
  九岁那年小东伟遭受了人生的第一次打击。整整两天他都没精打彩的。第三天早晨一起床,不知出于什么用意,他主动帮桂英烧火。桂英激动得把头发拢了又拢。她说:"儿子啊,可别像你爸,废物一样。人啊,要是活到那个地步,还不如死了的好。"
  小东伟听着,没出声,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他看到桂英的脑袋被敞口的大铁锅冒出的热气蒸腾着,像是一颗西瓜飘浮在云彩里。看着看着,真觉得云在眼前飘动。他有些晕,就低了头,看着灶炕里面的燃烧着的苞米秆子,惊诧于干枯的植物竟然能发出这么炽热纯正壮观的火焰。看着看着,他的脸燥热起来。他站起来,摇摆着走了几步到桂英面前,压低了声音说:"妈,你说我长大了能像我爸一样矮吗?"
  桂英奇怪地眨了儿子一眼,看见他似乎仍是被火光照耀着,眼中亮亮地燃着两小簇火苗,不由得笑着说:"不能吧,你看妈长得多高。孩子随妈的多。"但她马上又愁眉苦脸道:"以后的事谁说得清呢。就像我吧,像你这么大时,做梦也想不到会嫁给你爸这么一个废物。"
  小东伟的脸上浮动着忧郁和欢喜搀杂在一起的表情。这种表情出现在九岁的小东伟脸上,显得和他这么个小人儿格外地不相衬。可是桂英没心思研究儿子的表情,她甚至连头都没再抬起来。她的头在大铁锅蒸滕出来的雾汽中晃动着,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不干净的猪食菜散发的气味熏得她吸溜吸溜地吸着鼻子。
  "废物!......"她伤心地想。
  "可别像你爸一样废物!"桂英警告着儿子,"人不人鬼不鬼的......"
  小东伟没听见桂英的话。他早一溜烟儿跑了出去。早晨的太阳大,圆,可是不刺眼。满世界都被黄澄澄的光芒温柔地拥抱着。小东伟满脸严肃地站在后园子中惟一的一颗笔直的青皮小杨树下,挺直了身子,用手比量着自己的头顶在杨树干上的位置,然后用指甲在树上划了个道道儿;歪着头想了想,又从兜里掏出铅笔刀,把那个道道儿刻深了一些。他眼望东方的朝霞,豪情满怀,浮想联翩。每逢十天半月,人们都到镇上赶集。镇东头有个银瘸子,人都认识,高大魁梧,凛凛地往那儿一站,是个人物儿;走起路来,英勇的形象一下子逊色许多。他开了修理店,不光修汽车拖拉机四轮子,还修录音机收音机手表。有钱之后,常歪着脑袋斜着眼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