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茹小说两篇


  情感的困境、物的困境往往会把我们的生存空间挤压逼入死角。何玉茹的这两篇小说就是如此这般构置的--卫之琴想到天上去播撒爱情的种子,可这天转瞬就落到了地上;张行因为一个塑料袋而较真儿,所带来的连锁反应是让"物"给"埋葬"了。
  
  爱情之路
  
  何玉茹
  卫之琴原以为她是在一个无故事的家庭里长大的,父亲、母亲以及她自己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无论谁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超出其他人所能接受的界限,他们克己、忍让,同时又努力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除了赢得村人的赞誉以外,这家庭平静得简直近于乏味。直到她长大以后,直到她自己有了一点故事以后,她才开始知道父亲和母亲从前的故事。
  父亲和母亲从前的故事是姑姑告诉她的,姑姑说,通情达理是表面现象,你爸你妈是什么人坯子,我最清楚不过。
  卫之琴对姑姑的不喜欢正在这里,她把什么都说成是表面现象,然后就用最刻毒的话来揭示事情的真相。姑姑说的真相卫之琴从没往心里去过,因为她心里的祥和太满了,实在装不下。可是现在,现在由于她前所未有的困境,姑姑的话忽然就像乌云过后的阳光一样,虽多少有些刺眼睛,但诱惑力是绝难抗拒的了。
  姑姑说,你爸你妈年轻的时候,你知道最向往的是什么?是骑上自行车到市里看一场电影!那时候全村才有三四辆自行车,多数人去市里是两脚走着去的,二十里地,一走就是小半天。可是你爸就从不肯走着去,没有自行车就借,借不上宁愿不去。你爸那时候比现在还不爱说话,一说话就脸红,你奶奶给他总结了三条他最不想干的事,一是去别人家借东西,二是生产队开会发言,三是去学校当老师。三条当然都让他干过,但他拧得就像一头牛,谁也甭想说服他。你奶奶和你爷爷都没想到,他竟有胆量去借自行车!
  姑姑说,这事只有我一人儿知道,你爸的胆量来自一个住在村西口的女孩儿。那女孩儿名叫黄丹,是一位中学老师家的女儿。你爸的目的,是为了用自行车带黄丹去市里看一场电影!听听,这就是你爸!不过你爸的目的始终没达到,人家黄丹不跟他去,人家黄丹总是说,没时间。黄丹对你爸的态度倒是挺好,她家门口是去市里的必由之路,每当你爸骑了自行车经过她家门口时,她就应了铃声跑出来,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热情地打声招呼。这给你爸造成了很长时间的错觉,以为人家黄丹不答应跟他看电影是出于害羞,心里其实是想去的。于是你爸就一次次地借自行车,一次次地从黄丹家门前经过。那时候,特意跑到市里看场电影的年轻人倒有一些,但像你爸这样十天半月就去一次,每次还骑了自行车,再没有第二个人。
  姑姑说,总借总借的,那几个有自行车的人家就让你爸借烦了,每回都告诉他,自行车被人借走了。你爸不相信,就问借给谁了?看人家吱吱唔唔的,他就闯进屋里四处寻找。终于找着了,弄得人家倒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这事要说给你爷爷奶奶,他们肯定不相信,有胆量去借就了不得了,还闯进屋里去找,能是他吗?你爸后来对我说,他自个儿其实也臊得慌,有时候晚上还偷偷躲进被窝里哭,下决心不再借人家的自行车了,可是过不了十天半月,那股子劲儿就又上来了,不去借就过不去似的。那阵子他真是鬼迷了心窍一样,想自行车都想疯了,可是家里穷得,换季的衣服都没钱买,自行车就更买不起了,他要骑自行车,除了借,再没有另外的办法。就这样,每次你爸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借上一辆自行车,得到的只是黄丹一个还算热情的招呼。你爸开始还不甘心,厚了脸皮说服人家跟他一起去,甚至说过"你不去我就用这车子撞汽车去"的话,有一回还让我给黄丹送过一封信,信里说想约黄丹出来谈谈,结果黄丹既没出来谈也没回信,对他那种要死要活的疯话似乎也只当玩笑话,你爸骑了自行车停在她家门口时,她仍是笑眯眯的样子说,没时间。
  姑姑说,你爸的事后来全村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在嘲笑他。自行车他是愈来愈难借了,而那个黄丹依然不肯坐他的自行车。就在这时候,你妈出现在你爸面前,你妈对你爸说,往后你不用再到处借自行车了,骑我家的吧。你爸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你妈当下就跑回去把自行车推出来了。就见那车黑亮亮的,哪哪都是崭新的,车梁上的包装纸还带着呢。牌子是白山牌,虽不算太好,对你爸来说也是无比地珍奇了。你爸问你妈,你们家又没人在市里上班,买自行车干什么呀?你妈说,借给你骑呀。你爸不相信,你妈就说,当然还有个条件,我不会骑车,什么时候我想去市里了,你得带上我。你爸说,这算什么条件呀,你家的车,带你自是应该的了。可你爸没想到,这不算什么的条件,竟成就了他一辈子的大事!最初你妈很是沉得住气,你爸一次次地借车,你妈总也不说去市里的话,终于有一天你爸反倒沉不住气了,说,你总得让我为你做件事吧?这样,你妈就坐在你爸的身后去了一趟市里。自那以后,你妈就再也矜持不下去了,只要你爸借车,你妈就要跟了去,去了就要看电影。你想啊,一对年轻男女坐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没有故事才怪呢。你爸那时候虽然还在想着黄丹,但他没有办法,电影院里的故事已经发生了,就好比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他只有选定和你妈结婚了。你妈那时候是个工分迷,去一趟市里就要少挣一天的工分,你爸曾有一阵子故意三天两头地带你妈去市里,想以此让你妈拒绝他。可没想到,愈是这样你妈就愈高兴,只要和你爸在一起,工分就被她忘得干干净净的了。你爸呀,真是没有一点办法了。
  姑姑说,结婚以后,你爸再也没借过别人家的东西,你妈去借他也不准,他是借伤了呀。
  卫之琴很长时间都沉浸在姑姑讲的故事里,她问姑姑,黄丹比我妈长得好看吗?姑姑肯定地说,好看。卫之琴说,好看就对了,所有的男人都喜欢好看的女人。卫之琴想起自己,首先就是因为好看才被杜明爱上的,但她不像黄丹,杜明说爱她她就也乖乖地爱上了杜明,顺利得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他们的故事发生在相爱之后,她希望分分秒秒地和杜明在一起,杜明却有意十天半月地才见她一次。杜明在市里的一家商场上班,他是辞了另一座城市的一份工作来到这里的,这点经历永远让卫之琴羡慕不已。有时卫之琴忍不住会突然跑到商场去找他,杜明倒也十分地惊喜,还瞅机会亲吻卫之琴一下,盼望着她的到来一样。可是,在有过几次这样的惊喜之后,杜明突然被调到商场的分店上班去了,并且卫之琴了解到,竟是杜明自己要求调去的!分店在一百多里外的一个小城市,下班回家显然已不可能,杜明只能住在那里,节假日时才能回来一趟。卫之琴问杜明为什么,杜明说,见面愈难,才会愈想见面。卫之琴说,你就不怕见面少了影响感情么?杜明说,我不喜欢四平八稳的感情,我迷恋飞在天上的感觉,之琴,不要学那些平俗的女孩儿,跟我一起飞吧。卫之琴相信了杜明,还把自己的摩托车给杜明骑,以使他更方便地飞来飞去。可是,卫之琴却因此增加了更多的想念之苦,她常常找人打麻将,一打就打个通宵,以从中得以解脱;她有时还心血来潮,约上某个喜欢她的男孩去逛商场。待杜明回来,她就对杜明毫不隐瞒地说起和那男孩的事情。杜明却并不忌妒,反说,这恰恰证明你不爱那个男孩,要是爱他你就不会说出来了。卫之琴气得对杜明又打又掐,看没有效果就又痛哭流涕地求他,求他调回来,求他多跟她呆些时间。卫之琴说,我一辈子都没有这样不要自尊不要脸面过,都是因为你呀。杜明将卫之琴抱在怀里,脸上是爱怜、满足、陶醉的神情,他不住地亲吻着她,却一句退让的话也不肯说。
  卫之琴和杜明的恋爱,卫之琴的父亲最初就是不大赞同的,他觉出杜明身上有一种强烈的不切实际的倾向,而自己的女儿要更甚之,看到他们在一起,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到了杜明又调走又骑女儿的摩托车这一步,他觉得他是再也不能听之任之了。有一天,父亲便把女儿叫到跟前,问杜明对她到底好不好?女儿答道,这世上对我最好的是杜明,对我最不好的也是杜明。父亲说,既是这样,你就该实际些,跟他一刀两断。女儿却说,那就等于要我的命。父亲气道,恋爱的人哪个不希望朝夕相处,他反倒要远离你,有意给你制造痛苦,他安的什么心呀!女儿说,您不懂,我也不懂,但我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出于爱我,而不是出于不爱。父亲说,他自个儿调到天边去我也不管,跟你好了就要对你负责,害得你饭吃不下觉睡不着,也是爱你吗?女儿说,您不觉得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的日子太乏味吗?父亲说,你什么意思?女儿说,认识了杜明,我才明白前些年我真是白活了,生活不该是那样的。父亲没想到多年来心安理得的生活,被女儿一句话就否定了,他不管不顾地反问道,生活难道该是像你一样不要脸面不要自尊吗?女儿说,我宁愿不要脸面不要自尊,也不要过你们那样的生活。说着说着,女儿的眼圈红起来,泪水也不由地夺眶而出。父亲被女儿的眼泪吓住了似的,肚里的气鼓鼓的,却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进行这场对话时,卫之琴还没听姑姑讲父亲和母亲的故事,听姑姑讲了之后,卫之琴才明白父亲和母亲其实都有过和自己一样的经历,只是那经历太短暂了,刚刚开始就结束了,就被结婚、过日子这种现实的事情阻碍了本应继续下去的爱情之路。而杜明和他们的区别,就在于他在恋爱的路上走得要远得多,父亲的恋爱是为了结婚,他的恋爱则还是为了恋爱。他丝毫不理会成家过日子什么的,他似乎是个纯精神的人物,正是这精神的光芒引诱了她,让她感到,爱就是爱,再没有别的。比如,像父亲因为一辆自行车就中断爱情和婚姻妥协,她卫之琴是决不会的。恰恰相反,杜明调得远了,她就把摩托车给他骑,物质的东西非但没成为爱情的阻力,反倒成为动力了。这方面她倒有些与母亲相像,为了爱情敢于舍弃,只是母亲爱父亲依然是为了结婚这一实际的目的罢了。当然,若父亲不妥协母亲不为结婚也就不会有今天的她了,父亲的爱情也许还不会有好的结果。但那是另外的事情,和爱情本身是没有关系的。
  就在卫之琴和父亲对话后的一天晚上,卫之琴正在房里神不守舍地等待杜明的电话时,父亲忽然走进来对她说道,跟杜明说,让他把摩托车还回来。
  卫之琴先是没听明白父亲的话,父亲又说了一遍,她才诧异道,为什么?
  父亲说,因为是你的摩托车呀。
  父亲特别强调了"你"字,卫之琴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她说,什么你的我的,我们之间没这概念。
  父亲却依然严肃着,说,你们没有我有,摩托车是我花钱买的。
  卫之琴说,您为什么一定要我为难呢?
  父亲说,因为他在让你为难。
  卫之琴说,他怎么为难我了?
  父亲说,他要不为难你,就不会不告诉你电话让你这么苦等了。
  卫之琴说,这是他的风格,我也愿意这么苦等。
  父亲说,我就不明白,又不是没有电话,为什么一定要设置障碍?又不是工作不顺利,为什么一定要调来调去的?他是不是有事瞒着你,一直在跟你说假话?
  卫之琴说,绝不可能。他就是有事瞒着我,就是在跟我说假话,我也不在乎,只要他对我好。
  父亲说,傻不傻呀你,说假话瞒着你还叫对你好吗?
  卫之琴望着父亲,忽然说,我开始明白,当年您和那个中学老师的女儿为什么不能进行到底了。
  父亲怔怔的,说,什么中学老师的女儿?
  卫之琴顾自地说,您和我的区别正在这里,您的爱是有条件的,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您的爱是现实的,我的爱是虚无的,正因为虚无,我才比您更执着,更能体味其中的万般滋味。
  卫之琴又说,我甚至怀疑,那个黄丹其实是喜欢您的,她只是故意在设置障碍,您只差那么一步,只差那么一点点坚持,就要得到爱情的回应了,可您轻易地就放弃了。
  卫之琴带着自以为是的表情观察着父亲,希望看到父亲脸上的一点遗憾。
  可父亲同样是自以为是的表情,他说,就算你说得没错,我的选择也是对的,这些年已经得到证明了;而你的对错还没有证明。
  卫之琴说,如果是您那样的证明,我情愿永远得不到。
  说到这里,两人再次僵持起来,父亲索性不再论那些虚的,依然将话题拉回到了摩托车上。
  父亲说,无论怎样,他是不配骑我的摩托车的。
  这一次,父亲将"你的"说成了"我的"。
  卫之琴沉默了一会儿,说,您一定不让他骑,我也没办法,但我想让您知道,他骑摩托车比坐汽车要快半小时,早回来半小时,我就早见到他半小时,早见到他半小时,我就多半小时的快乐,所以,把摩托车给他骑,多半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我。
  父亲不禁鄙夷地说,半小时对你就那么重要吗?
  卫之琴毫不畏缩地说,重要,他对我的一分一秒都是重要的。
  就在这时,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卫之琴急切地抓起了电话,同时看一看父亲。父亲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卫之琴听到电话那边传来亲切的充满魅力的声音,她的眼泪不禁一下涌了出来,原来准备说的话,一下子忘得干干净净,说出来的,倒尽是她想也没想过的。
  她说,再这样下去,我会死了的。如果没有死,那一定就是和另一个男孩好了,眼下,我是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了。
  她说,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拿什么来作证明呢?我需要摸得着的东西来作证明。
  她说,我不是怀疑,我从来没怀疑过你,但你不在身边,我确实心神不定。
  她说,心神不定当然比麻木、平静要好得多,可它也确实叫人受不了,受不了,你懂吗?
  她最后说,你要再不回来,连我的摩托车都对不起了。
  父亲站在门外,听着女儿低低的声音隐约地传出来,不知为什么心里多少踏实了些。
  卫之琴放下电话,一个人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刚才与杜明的通话,仍一遍又一遍地响在耳边。重复一遍,卫之琴的心就懊悔一次,她想,她都说了些什么呀,她简直和父亲是一样的了,竟然还提起摩托车什么的,她怎么忽然变得平俗起来了?
  以后的几天里,卫之琴就时时陷在了深深的懊悔里,觉得自己本来也和杜明一样是纯精神的,是超越了什么的,可是一张口就变了个人似的,真是怪事!当然那些话都是真话,至少是当时的真话。愈意识到是真话,她的懊悔就愈发地加重着。
  这其间,父亲又将摩托车的事提了一次,试图再次说服女儿,却没想到女儿比上次更固执了,她说,摩托车算什么呀,重要的是我现在不如他,就好比他在天上我却还在地上一样,我得想办法也飞到天上去。父亲气得只好说,飞吧飞吧,飞得愈高才摔得愈重呢。
  只是懊悔倒也罢了,几天过去,杜明那边连个电话也没有了,这就更让卫之琴难以承受了。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在发誓:再没有杜明的消息,明天一早就坐车找他去。她猜他一定是由于她的平俗生她的气了。但到第二天早晨,灿烂的阳光照进屋来,又会让她重新燃起新的希望。这样一天又一天的,直到有一天早晨,卫之琴真的要向杜明工作的地点出发时,杜明的电话忽然来了。
  电话那边的杜明似乎失去了以往的自信,他用低沉而沮丧的声音叙述了一个让卫之琴难以置信的事实,他说,他已经和当地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孩订婚了,他由不得自己,他是一个混蛋。他说,他也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原以为自己是在天上的,原以为是能够在爱情之路上走到底的,所以他才敢以调动工作考验他们的爱情。可是,和那女孩度过了一夜之后,他忽然发觉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世界了,自己不但没在天上,而且离天还远着呢,远得几乎没有上去的可能。他说,之琴你是个好女孩,我配不上你,将来会有一个比我强的人带你一起飞的。他说,关于摩托车,我会尽快还给你的。
  这一天,卫之琴没到她所在的村办工厂上班,她先是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不见人,后就骑了自行车到市里找她的姑姑了。
  在城市中心一个狭小的房间里,姑姑是这样评价杜明的:寻求爱情之路是表面现象,杜明他骨子里其实是鄙俗的。卫之琴仍是不喜欢姑姑这样的评价,因为她实在不能肯定,哪个是表面现象,哪个又是骨子里的本相,反过来说杜明的鄙俗是他的表面现象似同样能说得通,因为她觉得杜明总有一天会重新上天的;而说父亲的通情达理父亲的平俗是他的本相也许更接近本相呢,因为类似上天的事情他平生只有一次,下一次谁也说不准还会不会发生。她想来想去的,终也不能想明白,只好抛开这些虚无的话题,向姑姑发问:现在,我该怎么办?让她没想到的,是姑姑沉默了许久,却第一次为难地摇了摇头。
  2001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