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贫指标


  桑木桥村党支部书记兼村长伯喜去乡里开了一下午的会,回来后没等吃过夜饭就急吼吼地把村委们都吆来开会。村委连伯喜本人在内不过五条人,村里有个五寿逢人叫姐夫,大伙儿便也跟着傻子把他们五个姐夫排了座次:伯喜跟副书记兼经联社主任狗财是大姐夫和二姐夫;三姐夫治保委员丁四儿,丁四儿不姓丁,他姓张,大名叫张仁福,丁四儿是他的小名,不过村里有不少痴眼目瞪的人嘴一张还是喊成了丁主任;计生委员白麻子,她是个小寡妇,但这次也跟着沾光做了回四姐夫;还有就是五姐夫毛矮子,村里的会计,毛矮子本人并不矮,但因为他老子是个矮子,挑个豆腐担子还得踮着脚走呢,所以叫他矮子也不算太冤枉;至于他爹为什么那么点儿却养了个这么高个儿的一个儿子,那不简直成了芝麻下绿豆么?分明姐夫死了小姨子哭,中间必定有个纰漏曲,这里我们就不作细究了。
  人不曾来的时辰,村长伯喜火上堂屋似地在喇叭里鬼吵鬼喊,一旦人来齐了,他老人家又拿三做四地盘坐在藤椅上只管抽他的水烟袋,他一手拿了根黄裱纸搓成的纸媒子,一手执水烟袋,“佛笃”一声吹旺火星,“呼呼呼”一顿猛抽,两条青龙便从他的鼻孔里蜿蜒而出,云蒸霞蔚一般盘旋缭绕,老半天才“噗”的一下吹去烟烬,取过茶壶来呷口茶,漱漱口,清清嗓子,而后又慢条斯理地装上一袋烟……
  好在村委们都已习惯了村长的工作作风,他们认为这就是所谓的村长派头,今天只不过是没吃夜饭么,有时候村长高兴起来还会半夜三更地把大家从被窝里拎起来,在喇叭里给大伙儿做一番当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之类报告呢。会计毛矮子假马日鬼也喝了几年的砚墨水,他还偷了几回家里的豆腐百叶去跟在一个瞎先生后边学了几天麻衣相法,所以在村里也算是极有学问的了;据他讲但凡大人物大都天生异秉,与众不同,伯喜村长一看就知道他不是个凡人,譬如他不爱抽纸烟专门抽水烟,譬如他爱吃猪头肉特别爱吃猪嘴疙子,能吃几个猪的嘴疙子,譬如他接电话,右手拿着话筒偏偏又侧着身子挪到左耳朵上去听,再譬如他的上人,也就是他的老爹整整活了八十九岁,只差三天就是整九十,比清朝最后一位皇帝宣统帝活的年代还长,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寿限还大哩,假如不是差了这么三天,伯喜村长甚至还可以当皇帝呢!
  村委会的几个姐夫正就四姐夫白麻子跟村里另一个小寡妇黑麻子哪个奶子更大哪个屁股更翘等问题纠缠不清在扯麻筋时,伯喜已过足了烟瘾,搁下水烟袋,咳了咳,开腔道:“王瞎子(乡长)嚼了一个下午的舌头,水都没喝一滴,狗日的,那张嘴简直像是铁皮做的……” 说到这里伯喜故意咂咂嘴,顿了顿,以便大家有时间咀嚼消化他的话,果然几双眼睛一刹时都立正稍息向他看齐了,伯喜很满意自己这引子开得不错,这才正儿八经往正题上靠,“说实话,东一榔头西一棒的,我也没听出个什么子丑寅卯来,直到散会他把我拉到一旁说上边要到咱们村来扶贫……”
  “扶贫?怎样扶贫?发多少钱?”狗财来精神了,率先发问道。
  接下来本该轮到三姐夫发话,但丁四儿是个稳妥人,谦虚地摇摇手,示意四姐夫白麻子先说。其实白麻子刚才已经提前晓得了这事,但仍要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叫道:“啊,扶贫好啊扶贫好,我也要扶扶贫。”
  毛矮子的氙气这两天又犯了,苦着脸,一只手老是不自觉地就往裤裆里揣,仿佛那儿藏着个什么宝贝似的。伯喜皱了皱眉头,“矮子,大伙儿在开会,你老是把个爪子伸那儿干嘛呢?”大伙儿都笑了,毛矮子没笑,只是面皮动了动,也皱着眉头说:“村长,让我算算。”伯喜气乐了,“哎,人家军师是掐指一算,计上心来,你这狗头军师会掐什么,掐卵一算啊?”大伙儿又笑了,只有毛矮子还是那副心思累累的表情,“嘿嘿,一样一样嘛……”
  伯喜又咳了咳,正色道:“具体哪个单位来扶,怎样扶,王瞎子自己也不晓得,但现在我要说的是,我认为这次扶贫不能简单的一扶就拉倒,而且这个贫困户也不是哪个想当就能当的……三十年风水轮流转,现在这贫困户也吃香,妈的,这穷也能生出穷蛋来了,所以乡里说了哪个要想当这个贫困户也可以,拿钱来证明,想要被扶贫就得花三百块钱先来买一个扶贫指标,这样叫有投入才能有回报,不然哪来现成的落地果子吃……不过话又说回来,现在是市场经济了,你就是捉个小鸡你还得准备好一把米呢不是!”
  听到要花钱买扶贫指标,大家的眼神又黯淡了,连白麻子也愣了下,刚才伯喜并没告诉她什么扶贫指标还要花钱买,有钱还当什么贫困户呢?!“啊,怎么还要钱啊?”毛矮子也忘了掐什么一算,将爪子也抽了出来,一转眼不知怎的却又跑到了他的鼻子上。伯喜扫了一眼,骂道:“你们啊,狗日的也就这点出息,怎么就不知道拿小钱博大钱这个道理呢?你们买过彩票吗,这买扶贫指标跟买彩票一个道理,不就三百吗,你买个扶贫指标,等扶贫款下来弄好了一下子就变成三千还是三万也说不定啊!”
  不等大家完全把精神吃深吃透,伯喜大手一挥,“事情就这么个事情,情况呢也就这么个情况,我看就这样定了,我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要把咱们村的住户排排队,过过网,看看有几个拿得出钱来买指标的,我们要争取把我们村该买的户全一网打尽,千万不可放过任何一个阶级敌人。”
  毛矮子插话道:“村长说的是,我同意村长的话,买鸡还要把米呢……依我看咱们村有个人肯定首先得买——土块!他家儿子土豆在建筑站出了事还是村长你同去结事的呢,一家伙赔了八万八,狗日的还不发死了,他有钱,他大款,几辈子也花不完……”
  狗财也活络起来,“我也听村长的,我也买一个,正巧村里还差我三百块钱工资!”
  丁四儿自然不肯吃亏,忙说:“我买两个我买两个,刚好我家昨天刚卖了几个猪子。”
  伯喜不满道:“唉,你们村干部也要有点觉悟好不好?你们心里应该先想着群众,要先照顾群众,等群众买了你们才能买,而且一个人只准买一份。”
  
  桑木桥村的人都认为五寿是个傻子,逢人就叫姐夫,但要按照会计毛矮子的那套麻衣相法来看,这狗日的非但不是个傻子,甚至还可以算得上个半大不小的天才呢!
  譬如他明明连个姐姐的毫毛也没半根,却一本正经地喊这个姐夫叫那个姐夫,被叫的人觉得走了桃花运,他也跟着人家心花怒放,连伯喜都忍不住笑骂道:“狗日的,还真幽默!”譬如村里人逗他:“五寿,回家叫你爹也给你买个扶贫指标,买了就能给你带回个老婆,染的不是红头发就是黄头发,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弄得好还能来上两句英格力西,好不好?”哪知五寿歪着头想了半天,却出人意料地说道:“英格力西有啥稀奇,我要骑村长的摩托车!”那人吓了一跳,呸了五寿一脸的唾沫星子,“呸呸,傻子,我看你是孙猴子扛芭蕉扇——小不下来喽,村长的摩托车也是哪个都有福气骑的么?”
  村长伯喜是有一辆摩托车,那上面装着个警报器,一发动起来便“呜哇呜哇”地怪叫,几里外都晓得村长干什么去了。桑木桥村出门全靠一座木头浮桥,伯喜村长想要出去还得绕道二十几里,从渡口村那儿的一座大石桥上走,但村长根本不在乎路远近,他说这么点路还不够我摩托车放个屁的工夫,嗐。
  那些天,桑木桥村像过节一般热闹,村里人见面不问“吃了么?”都问:“哎,哎,你家买了吗?”“噢,买了买了!”“我也买咯!”他们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什么梦想,有些想想可能还能实现,有些可能一辈子最多只能想想而已,但这次买了扶贫指标就好咯,村长不说了吗,所有的梦想只要敢想就能实现,想什么有什么,一锹就能挖出个金娃娃,扶贫指标,想买就买,实在没钱借钱也要买,耶!
  于是桑木桥的姐夫们每天都围坐在村部门前的那棵大白果树下展开热烈的讨论以及思绪横飞的憧憬,谁也没有想到牛奶和面包就这样有了,共产主义这么快就要来到了,英特纳雄耐尔马上就能实现咯!那棵大白果树有人说树龄有一千年了,也有人说没得一千怕也有八百,而且居然是雌雄同株,一半是公的,春天花粉四散,方圆几十里的母树都是他的妃子,一半却又是母的,秋天硕果累累,儿孙满堂,假如说伯喜是桑木桥村的皇帝,这棵大白果树毫无疑问便是这一带所有树中的国王,不但妻妾成群,而且百子千孙,而今却也似被树下的子民点化一般,一片片叶子化为一页页飞来飞去的黄金叶,在人们眼前翩翩起舞,金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