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拉与胡里奥


  胡安·何塞·米利亚斯(Juan José Millás,1946—)是当代西班牙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现执教于西班牙文学院,并兼《国家报》《太阳报》记者及专栏作家。米利亚斯于1974年发表处女作《三头犬即阴影》即获得塞萨莫奖。该书被评论界视为“新小说”的起点。三十多年来笔耕不辍,其中长篇小说有《溺水者的眼神》(1977)、《空花园》(1981)、《一纸空文》(1984)、《你的名字无序》(1988)、《这就叫孤独》(1990)、《字母的顺序》(1998)、《不要往床下看》(1999)及最新力作《劳拉与胡里奥》 (Laura y Julio,2006)和自传体小说《世界》(2007)等,凡十余部。《这就叫孤独》(1990)问鼎西班牙小说大奖“纳达尔”奖,《世界》(2007)获得素称西班牙语世界第一奖的行星奖。丰富的题材和多变的形式构成了他的创作特色,而模糊现实和虚构之间的界线,从而赋予纯粹的虚构以真实的表象乃是他的灵魂。他笔下的人物始终处于虚构和现实之间,并在虚构和现实的临界点探寻自身的终极身份。
  作为“68年一代”的代表人物,其变色龙似的创作手法引起了读者的普遍关注。他尝试过生活流写作、无主题写作、元小说写作等等,大有以小说演绎理论之风。譬如,米利亚斯的代表作《你的名字无序》就是一部实验性质的元小说。米利亚斯在该小说中成功地虚构了两个作家的形象以及各自的作品(主文本和次文本),向读者展示小说作者是如何像建筑师那样步步为营地搭建他的文字世界,并通过小说人物的阐述展示了其文学创作原则和理念。时隔近二十年,我们在其新作《劳拉与胡里奥》里看到了米利亚斯明显从理论走向了故事,从追求理论探讨(或演绎)的实验到对故事情节的重视。该小说情节曲折,悬念不断,高潮迭出。米利亚斯这种创作风格的变化用西班牙当代女作家罗莎·蒙特罗的话来说,即为“回到情节,回到小说本身,回到讲故事的乐趣”。而小说丰富的情节则是通过娴熟的复调叙事技巧展开的。作品中的每个人物都努力保持自己的个性和声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完全是平等的;作家不对人物的意识和价值判断做出评判,而是把这一切放进人物自身的视野和意识中,在激烈的内心冲突与不同意识的相互对峙中折射出人物对自身和周围环境的述说。小说的语言简单平实,但正是在这种看似平铺直叙的语言风格中暗含着幽默、微妙的反讽意味,在张弛有致的节奏变化中层层展开了对人类个体和集体生存状态及终极生命意义的思考、质疑和探寻。
  作品具有当今小说难得一见的动人情节,但同时又极富时代特征。婚姻与婚外恋、生活与因特网剪不断,理还乱,演绎了一幕极具讽刺意味和戏剧效果的悲喜剧。
  小说根据西班牙塞伊克斯巴拉尔出版社2006年版译出。
  ·译者·
  
  电话铃响了。这是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客厅正对着市中心的一条小街,它一分为二:左边紧挨着美式厨房的吧台,用作餐厅;右边权当起居室,正中央摆放着一台电视机。卧室的几扇窗户全冲着天井,彼此构成一个直角。天井里扯着晾衣绳,散发出阵阵人体器官的特有气息,仿佛是大楼赖以呼吸的喉管。卫生间紧贴着一间卧室,没有窗户。另一间卧室充当书房,如果劳拉和胡里奥有了孩子,那么这里一定会是孩子的摇篮。
  通常,劳拉和胡里奥会等电话响四声后再由劳拉去接。这一次也不例外。她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声音,立刻屏息凝神,好像戴上了面具,而面具下方的空洞则哑然无声——在挂机之前,她几乎全然说不出话来。之后,她面对丈夫,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曼努埃尔出车祸了。”
  “在失去知觉之前,”劳拉接着说,“有人问他该通知谁,他说了我们的电话号码。”
  车祸的消息如同手术刀切肉,麻利地把周六的下午分割成之前和之后。从妻子的表情来看,胡里奥估摸着一旦事故处理完毕,夫妻俩将面对莫大的无助。为使这一时刻晚点到来,他想出了几个无谓的主意。劳拉却根本听不进去。几分钟后,劳拉终于回过神来,好比撞墙后的小鸟飞回了笼子。这时,两口子发现他们根本没有曼努埃尔家的钥匙(尽管曼努埃尔有他们家的)。没有钥匙,就没法进屋;没法进屋,就没法找到某位亲戚的电话或地址,当然也就不能指望什么人来处理善后事宜并负责承担车祸带来的痛苦。就在这时,胡里奥突然意识到他们夫妻俩跟一个根本不了解的人保持着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而且,少了这个人,他们的婚姻将变得不那么完整。
  午后的空气潮湿烦闷,侵入房间如同一声悲叹。它吞噬着两口子的心境。电视机开着,却了无声息。屏幕上出现了一段香水广告。圣诞节的热卖活动开始了。
  “我怎么觉得我们忽然都成了鳏寡似的。”胡里奥调侃道。他想借此缓和气氛,结果却适得其反。劳拉责备他尽把曼努埃尔往死里说,然后就放声大哭起来。
  罹难的曼努埃尔是两年前搬来的,住在隔壁。尽管三人年纪相仿,但夫妇俩总是小看他几岁,对他多有照拂。大家都乐于保持这样的关系。
  当然,开始他们并不认识。有一天,胡里奥不得不敲开这位邻居的门,告诉他自家的墙壁上有了一块水印。
  “我想这水应该是从你家厨房渗过来的。”他说。
  曼努埃尔把他让进屋去,两人果然在水槽的下水管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胡里奥精于修缮,三两分钟就把水管给修好了,而后就邀请曼努埃尔到家里串门儿喝咖啡,并把这位邻居介绍给了妻子——劳拉。末了,他们彬彬有礼地表示,如果需要,将相互帮助。
  没过几天,胡里奥从电影片场回来,恰好碰见这位邻居在客厅里跟劳拉聊得正欢。曼努埃尔原本是想来讨一杯油的,不料竟留下来共进晚餐了。这种睦邻关系使胡里奥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因为他们夫妻俩结婚后一直离群索居,都快与世隔绝了。
  那天晚上,曼努埃尔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衬衫外加一件黑色外套。衬衫并非很休闲的那种,因此在胡里奥看来该配条领带才是,但这种随意的搭配倒挺适合曼努埃尔。曼努埃尔给人的印象总像是几分钟之前刚把装束去掉,尽管事实上他们从未见他系过领带。他的穿着和言谈举止,都让人感觉到他层次很高、有品位,却又藏而不露。
  胡里奥很快加入他们的话题。曼努埃尔狡黠地看了看两口子,说他们像兄妹。话音刚落,他就发现对方听后多少有些不安,似乎摸不透此话是褒是贬,便又很自然地补充说,他是赞成乱伦的,所有的情爱本质上都是乱伦。
  “我们的爱人其实都是亲人。你们别这样看着我。如果我有个妹妹,我就会勾引她或随她勾引。”
  曼努埃尔的古怪想法在任何时候都带着某种嘲讽的意味,听众不由得不怀疑他说话的真诚度。
  他身材既瘦削又灵活,就像充满弹性的钢丝;脑袋像装在钢丝顶端的灯泡,大大的,时时闪烁着来自精妙思想的光芒。这种思想好比灯丝,有时让人觉得它在微微颤抖,仿佛就要熔化,其实它不过是稍事休息,以便发出更强的亮光。
  饭后,他们转至客厅另一端的沙发上就座。胡里奥还记得,当时曼努埃尔手里拿着一只自己带来的葡萄酒杯,并带着揶揄般的诧异和遗憾的口吻说:“你们用的是三件式沙发呀。”这番话刺伤了胡里奥。他是搞装饰的,在电影厂做布景,当然知道三件式沙发有多普通,但同时也朴素实用,很适合用来布置客厅的空间。后来,曼努埃尔每次来他们家喝点东西或跟他们一起看片子,总是惬意地、胎儿似的安坐在沙发一隅;胡里奥都忍不住要提醒他之前嘲笑三件式沙发的事,但终究没说出口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