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村庄


  一
  
  立了秋,秋风一吹,黄瓜就该拉秧了。有的人家,菜园里的黄瓜秧子还没有拉去,那是他们忙着收秋,一时没腾出手来。没拔掉的黄瓜秧子,像是不甘心一辈子就这样完了,花儿还在开,黄瓜还在结。但由于季节的关系,黄瓜的花儿开得有些苍白,也有些薄气。黄瓜呢,不可能往长里长,也不可能往粗里长,刚坐纽儿就弯下来,就现出疲态。在秋天,依然坚挺的黄瓜也有,那是黄永金家的蔬菜大棚里生长出来的。大棚里用芦苇搭了黄瓜架。黄瓜一伸秧就往架子上爬,呈现的就是上升的态势。不知这茬黄瓜是当年的第二茬,还是第三茬,反正黄瓜叶子碧绿碧绿,黄瓜花儿金黄金黄,黄瓜一结出来就浑身是刺。黄瓜长得已经足够长了,也足够粗了,但身上的刺并不怎么收敛,顶端的花儿还俏模俏样地戴着。这样的黄瓜真是喜人!除了有黄瓜,黄永金家的蔬菜大棚里还种有茄子、辣椒、西红柿、芹菜、香菜、长豆角等等。他们家专门和老天爷较劲,专门和季节反着来。老天爷不让种什么了,他们就在大棚里种什么。季节管得着外面的花开花落,管不着大棚里种什么菜。别说秋天了,就是在大雪飘飘的冬季,屋檐下的冰条子结得有尺把长,大棚里仍温暖如春,各种蔬菜仍绿汪汪的。掀开厚厚的棉布帘子,再打开一扇玻璃门,一走进大棚,迎面扑来的就是湿乎乎的热气,热气里有花香,菜香,也有粪香。
  黄永金蔬菜大棚里产出的菜这样新鲜,这样水灵,叶桥村的人却不爱买。拿黄瓜来说,在黄瓜大量上市的时候,三毛钱就能买一斤。到了冬天从黄家大棚里出来的菜呢,三块钱一斤都买不来。叶桥村的人不愿花那个钱。家里来客人的时候,也有人尝过黄家大棚里的菜。他们一尝过就摇头,对大棚菜评价不高,说瓜没瓜味儿,菜没菜味儿,一点儿都不好吃。除了认为大棚里的蔬菜不好吃,他们还说,现在肉没肉味儿,面没面味儿,一切的一切,都变味儿了,都不如以前的东西好吃。
  叶桥村的人不爱买黄家大棚里的菜,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对黄永金一家有些看法。盖一个蔬菜大棚要花不少钱,一般人家盖不起。据说黄永金的闺女黄正梅在城里当鸡,黄永金就成了有钱人。当鸡是干什么的,是卖肉的。两条鸡腿一分,钱就进来了。黄正梅的鸡肉老也卖不完,钱就进得源源不断。有人看见,黄正梅并不是往家里带现钱,只交给黄永金一个银行卡。黄永金把银行卡往银行门口的取款机里一插,一百块一张的大票子哗哗地就往外吐。有钱的人想让钱再生钱,便在叶桥村盖起第一个蔬菜大棚。叶桥村的人怀疑,用当鸡赚来的钱盖大棚,种菜,菜里会不会有一些鸡毛味儿呢?
  小杨带着老婆小孙躲避计划外生育,临时住进叶桥村外一家菜园的小屋。老婆提出想吃黄瓜,小杨马上到黄永金家的蔬菜大棚里给老婆买了两根。老婆已生了两个闺女,这次怀孕,他指望老婆能生一个儿子。老婆正在害口,老婆提出想吃什么,他都会满足老婆的要求。大棚里的黄瓜是贵一些,无所谓,再贵他也要给老婆买。他把为老婆做什么都看成是投资。有好的投入,才会有好的产出。只有舍得往老婆身上投资,老婆才有可能给他生一个带把儿的。小杨是外省人,老家离这里三百多里路。他骑上带木篷的三轮摩托车,七拐八拐,走了两天,才来到了叶桥村这个相对偏僻的地方。他在叶桥村没有熟人,也没有亲戚。他找的就是这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鱼游进了陌生的水域,它不认识别的鱼,别的鱼也不认识它,鱼才有可能生存下来。而每一家亲戚都是一条线索,他要是投奔了亲戚,管计划生育的人就会顺着线索找到他老婆,把他老婆捉回去,把老婆肚子里的孩子计划掉。小杨把黄瓜送回小屋,开上摩托车,到镇上做生意去了。要躲到把孩子生下来,不是短时间所能解决的问题,恐怕要在这里住好几个月都不止。这样,他就必须做点儿生意,挣点钱,买米买面,买油买菜,把外面的日子当成家里的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他的生意是到镇上用摩托车拉客人,挣点拉脚钱。
  小杨刚走一会儿,叶海阳就踏进了菜园的小屋。叶海阳上身穿红秋衣,黑色西服在臂弯里搭着,左手抓着双截棍。他的脸色有些发白,脖子里汗津津的,显见得刚在河堤的堤面上练过武。现在叶海阳每天都要练一阵子武,他练的是双截棍的棍术。他的双截棍是用两根二尺来长的、擀面杖粗细的荆条原木制成的,连接两根荆条原木的,是一条黑铁链子。双截棍的优点,是可伸可缩,有刚有柔,且能够折叠,便于携带。叶海阳练武,没有拜师傅,也没什么套路,不过乱抽一气。他抓着双截棍的一端,作跳跃腾挪状,左抡一下,右抡一下;上抡一下,下抡一下,然后啪的一声抽在地面上。村里人看出来了,叶海阳练武,是有力无处使,不过是耀武而已。地里长起一根桐树条子,他抡起双截棍,一下子就把桐树条子抽断了。拦腰被抽断的桐树条子,即时散发出一股难闻的腥气。不知谁家的一头猪,跑到他家地边,偷吃他家的玉米苗子。他追过去,用双截棍对猪一阵猛抽。把猪腿抽断还不算,他接着抽猪的脑袋,直到把猪的脑壳子抽得瘪下去才罢手。叶海阳问小杨的老婆小孙:你是谁?小孙没有回答。她愣住了,像是一时想不起她是谁。她本来正吃着黄瓜,把一根黄瓜吃掉了半截儿,还剩下半截儿。叶海阳一进来,她不敢再吃,把吃剩下的半根黄瓜在手里握着。她吃进嘴里没有嚼碎的黄瓜,也不敢再嚼,就那么在舌头底下压着。她觉得进来的人有些厉害,像是要找她的事儿。自从她肚子里第三次有事儿之后,她仿佛觉得,天底下的人都在找她的事儿,她看见谁都害怕。叶海阳又问:你到我们这里干什么来了?到这里干什么,小孙更不能说。她把肚子往里吸了吸,说:我丈夫出去了,等我丈夫回来,你问他吧。叶海阳说:不行,我就要问你。我考验你一下,看你说不说实话。他已经听村里人说了,这两口子到这里是逃避刮宫的,准备在这里生孩子。他原以为小孙是个大肚子婆娘,看来小孙的肚子并不大。小孙又白又胖,大屁股大奶,长得还可以。小孙不愿意接受叶海阳的考验,说她丈夫一会儿就回来了。说着,嘴动了动,把压在舌头底下的黄瓜嚼碎,咽了下去。
  叶海阳看见屋角的案板上放着一根黄瓜,黄瓜顶着花儿,带着刺,颇有硬度。他的口气稍微缓和些,向小孙提了一个新问题:黄瓜除了吃,还能干什么?小孙说: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吗?真的不知道。小孙以为叶海阳想吃黄瓜,让叶海阳把黄瓜拿去吃吧。叶海阳说,他才不吃黄瓜呢!他看着小孙的嘴,自己的嘴角笑了一下,说:给黄瓜戴上避孕套,你就知道黄瓜还可以干什么了。小孙想了一下,好像明白了,脸上一阵红,说:你说的这是啥话,你走吧!叶海阳说:你想撵我走吗?我还想跟你多待一会儿呢,我看你这个小娘儿们懂事儿不懂事儿。你带避孕套了吗?小孙说:你的话我不懂,我什么都没带。我是怀孕的人。叶海阳随手把双截棍放在地上,臂弯里搭着的衣服也扔到了床上,说:你说我的话你听不懂,我看你什么都懂,你很有灵性。你的意思是不用戴避孕套了,对不对?说着,向小孙身边凑去。小孙看出叶海阳